雏菊难驯

雏菊难驯

大概一个多月前，距离一场大考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我从小区门口的花贩手里接过一束雏菊。一共三枝，用橡皮筋绞缠为一束，裹在红色碎花的玻璃纸里，每枝都顶着六七杈黄花，一朵朵开得跟小太阳似的，看得人心亮堂堂的。

舍友剪了多半个饮料瓶，把三枝雏菊生在水里，用一枝的叶杈牵笼住另一枝的叶杈。花瓶被摆在床头柜上，三茎雏菊依偎着墙壁扯臂交联，展出一个扇面，青绿色的叶杈牵挽缠绵，疏密错落，像一面精雕细镂的翡翠屏风，十几朵金灿灿的雏菊烂漫明艳，朗漾心目。

我以为像雏菊这样别致娇媚的花应该是花气袭人的，于是腆着脸把鼻子凑过去，不料看似可人的雏菊花不近人情地喷出一股我行我素的野气，像是宣示，也像是挑衅，连茎叶所散发的味道都是杂花贱草的野蛮，只不过这种味道和除草机扫荡之后那种漫天铺地刺辣辣的草腥味比起来收敛了许多，倔强而不惨烈，桀骜但不乖戾。

我对雏菊没有了好感，仿佛上当了一般，原本渴望调剂苦闷的热情挨了棒喝，心里唯余些无聊和索然。我倒想过在花上喷些花露水的，想想又觉得没意思，便开始“祝祷”这些带着野气的美丽早点自零自落了。忽然，我有了新鲜的主意，距离那场大考还有二十几天，而花贩告诉我这束雏菊至多还有三个星期的寿命，那不正好可以用它的死亡和凋零来计算我脱离痛苦的时日吗？ 于是我暗自为心中这份歹毒的诗意感到得意。 

两三天过去了，舍友给瓶子换了一次水，雏菊花似乎没什么变化。屋子里的灯是明亮的暖色，反倒给它上了滤镜，睡前有那么一会儿我会对着雏菊发发呆，呆着呆着就犯起了痴痴的恻隐——或许它那股野气已先凋去了也未可而知，就又把鼻子凑过去，还是那股荒草野蒿的味道，我赶紧撤回来，顿时看破十几朵雏菊那副童稚浓浓的伪装。

一个多星期以后，花骨朵都枯死了，有一个还在半开的状态，连接花托的茎成了黑褐色，绽开的几缕花丝还来不及侥幸就夭亡了，可花苞里簇簇花瓣还鲜活如蜷缩手脚的婴孩，靠着所余无几的养分，淡定地鲜嫩着。叶子一片接一片枯萎着，跟烧尽的蚊香似的，虽然还有形状，可轻轻一碰便碎得不成样子，枝杈上小一点的叶子则缩成了球状颗粒，手指一捻就灰飞烟灭了。雏菊花还在拼命地活，开得依旧明艳，完全看不出凋敝的无奈与颓然，我厌恶地感到它的倔强让花苞和叶子的自然死亡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牺牲，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在自铸伟大，但仍令我感到自己的卑鄙龌龊。

似乎雏菊每一部分的凋零都是心甘情愿，都是壮怀激烈的，花苞的死亡是自减负累的牺牲，茎的死亡是大义灭亲的凛然，叶的死亡是自绝后路的明志，一切都在死亡，一切都在前赴后继，唯有花在我行我素地开放，我行我素的野着，如同怀着苦仇大恨的囚犯，虽遭大刑，遍体鳞伤，仍旧高昂头颅，狂着，笑着，叫嚣着，唾骂着，等着引刀一快。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残暴的征服者，任性地派加着自己的意愿，一旦感到违拗便把罪咎推卸出去，随后坦然而毒辣地惩罚叛逆者。不幸的是我还不够铁石心肠，在雏菊面前，我是一个会流泪的刽子手。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软，我没对雏菊施以暴行，只是再不给它换清水，也不想多看它一眼。

雏菊难驯

大考前十多天，我从同一个花贩手里接过了一束香水百合，一共三枝，每枝都顶着三个花骨朵，花贩说用不了一个星期花就会开了。舍友精于照料花草，还用老方法把百合生了起来。花瓶放在了床头柜上，摆到了雏菊前面，肥硕的绿叶、白里透粉的花苞美观大气，雍容庄严。我这次打算用百合花的盛开来做最后阶段的倒计时，何况百合花又是撑得起会议典礼等大场面的，用它来装点生活更能提升几分品味。我偶尔也透过百合的间隙看看那瓶雏菊，反正它们还是十多天前不冷不热的老样子。不到第四天就有一朵百合率先绽放了，整个屋子清芬袅袅，沁人心神，每晚伴着花香入梦自然惬意安恬。

百合花的枯萎是从叶子开始的。叶子本就可爱，碧玉剔透承受不起微瑕玷辱， 一旦叶角边缘有了一点异样痕迹，一幅油绿大叶便自暴自弃起来，直至变成一张黄褐色的薄膜。这种情绪蔓延得很快，九朵百合花齐放的锦绣景象没有维持多久，就有花先萎靡了，看到硕大白皙的百合皱皱巴巴的，说不出来的别扭。

大考结束当晚我就撤离了阵地，把房子留给了舍友去收拾。之后林林总总也有一些事，我再返程时已经拖延到了二十几天之后。

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只是桌椅上浮了一层轻尘，床头柜的百合自然已经不在了，我庆幸自己没有见到它们不堪的样子，令我惊喜的是雏菊还留着。瓶子是空的，大概是舍友离开前把水倒掉了，雏菊花开依旧，它的茎还泛着青绿色，但都略显暗淡些，可这份沉淀却使它更亲切了。我像是见到了一位阔别已久的老朋友，恨不得亲昵地把它捧在手里，互相数数对方脸上的皱纹，但是，在把它拿起来的时候，我才发觉一束雏菊早已干枯，动一下，花瓣和叶子便簌簌往下落。它并没有创造生命的奇迹，只不过还保留着峥嵘的样子。

我把雏菊的茎剪短了一些，插在了空瓶子里，脆弱的花瓣和叶子铺了一地。我坐在床边发呆，呆着呆着就泛起了痴，于是把鼻子凑过去——这回什么味道也没有，我有了一点得意。我把雏菊落在地上的残骸扫进了废纸篓，这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缕淡淡的野气。

                                                            2019.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