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和老周通电话是那个星期六的晚上。
晚饭后我问母亲这次老周给开了几天的药。令我吃惊的是母亲说没,没开。虽说老周为人性格确实有些怪异,但毕竟我和他认识也有二十多年了,也正是因为这么多年的交情,每逢母亲去开药总比旁人能够多开一两天的药,而这次居然没开药,肯定有问题。
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我是一大早去的他商店,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其中一个面生口音也有问题的人在和周大夫吵着。他脾气也上来了,嚷嚷着别说你一个外面来的,镇上的人我都不开,赶紧走,我都是快要进土的人了,还救啥人,都走,走。那人临走时也是撂了狠话,周大夫更是让我们都走,关了店门。母亲说完,我更加疑惑。
对于老周我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自打他二十多年前在市医院因为一起医疗事故来到镇上开了家商店,但明着是商店,里面却是药屋。一开始听说他好像是因为治死了人才来这的,加上没有行医执照,在老周那看病买药的人连一个也没有。大概是她来一个多月吧,我正好砍树时伤了胳膊。镇上的诊所又恰好关门,我不得已只得活马当死马医——去了老周商店。
当时天快黑了,店里光线并不好,那也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老周。头发有些乱,人很瘦凸显得颧骨很高,胡茬也很明显,但唯独目光很利。刚一进门,他便问我,胳膊怎么伤的,我被他的态度搞得一愣,砍树,砍树伤的。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打开灯并示意我把上衣了,然后进了里屋。再出来时除了纱布酒精外还有一瓶二锅头和一副象棋。
我这还没麻药,先来两口,接着把酒瓶递给我。
我也不客气,闷了一大口,笑道,没事,又不是断胳膊断腿,不会多疼的。
处理伤口时我没怎么看,只后悔我把话说早了,疼,真他妈疼。等缝完了伤口,他却不顾我龇牙咧嘴,抖抖手边的象棋,会么。
会倒是会,只是我还没吃饭,反正也没什么事,要不我吃完饭再过来。我是确实挺感谢他的,而对于象棋,我也颇为自得,也想让他这个文化人吃瘪。
没事,你要是不嫌弃,我煮两袋面先凑合一下,再开啤酒,咱们走几盅。
得嘞。
酒到临走时光了一瓶,第二瓶也完了一半,但棋是真忘了到底输了几盘。我遇到过的人中除了我那个在外面开过棋馆,一手棋艺让老一辈好手都无可奈何的二哥外,没人比得上老周。但印象最深的还是最后一局,我在那一局看到了一丝希望,拖了很久,最终侥幸赢了一局。当我将死老周时猛地一拍桌子,手纵足舞,然后吃痛怪叫不止,在老周的爽朗的笑声中回了家。
……
打那以后我闲来无事便去和老周下棋,虽被他嗤笑为臭棋篓子也不馁萎。算起来,老周虽也有五十多了,但也不至于说出快要进土这样的话,一定有事。
电话很久才被接通,我问老周,出啥事了。
几句话也说不清,你要没事的话来我这,反正你明天也不上班,咱们今天晚上喝酒。
我说,行,我马上过去。
确实有事。
到老周商店时卷闸门是半拉的,里面灯亮着,那条褐色大福反常的没有吠叫。我刚一进门,老周看着我,用一种很平常的口吻跟我说,肺癌,晚期。
我脑子一下空了。
什么人都该得癌症,但唯独老周不该啊。自打我做了第一个试验品后,镇上的人也陆续开始去老周那儿。但老周却无论多么严重,一般最多只给开三天的药。开的药全是散的,一包一包用黄皮纸包起来,外面用隽秀的行楷写着诸如一天几次,一次几粒这样的话,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啥药。但毕竟便宜,又在镇子里,路也近,也便姑且一试,然后情况出奇的一致——药效很好。自此,老周算是在这里立了足。一来二去混熟了,便有人想让老周一次多开几天的药但好说歹说也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老周平时除了下棋也不怎么言笑,所以总感觉他和大伙是有距离的。但无论如何,镇上的人这么多年也是打心底里感谢老周的。
而此刻,我愣在那里,我迫切得想要用一些话来安慰老周,但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憋得慌。
这时老周点着烟,吸了一口,递给我。
我放在嘴里深深吞了一口,老周拍拍我的肩,没事,我都已经五十多岁了,想想几十年前抗战那会,多少人二三十就把身子已经埋在了土里面。我啊,这镇上这么多年,也够本了。
此刻的老周就像一个愚拙不堪的商人,生意都要全赔光了却说我已经赚够钱吃爽喝爽了,值了。没出息。
但—但还是不该啊,你不该遭这样的罪的,这么多年大伙都看在眼里,镇上又有谁不记着你老周呢。我望着他深深的眼眶陷在愈加消瘦的身体里更不是滋味。
可别这么说,我不该得病,那谁又该得病咯?这种事,没啥该不该,是命。再说,我这种哪怕吃不饱也不能断了烟的烟鬼,得了肺癌也没什么问题。老周摆摆手,开了酒。
我挪开椅子坐下灌口酒,但你怎么着都应该把店关了去医院住着吧。
医院?我是不会住的。你真的以为医院还是看病的地方?这群人,小病能给你说成不大不小,得好好看。稍微严重一点的就能让你当成大病,而像我这种真正的大病,医院不过是一个烧钱赚药钱的送葬房罢了。都说医院早成了药店,嘿嘿,可这药店起码不需要红包吧。你知道我当初来这里是做手术出了事,但是,我当时不过一个刚去医院没几年的小医生,哪里有什么机会主刀。最多不过是打打下手。但我当时参与的一场手术,患者因为意外去世了,就我一个新人,又没背景,自然背了锅。一开始是没有开除我的,但那几年所见所闻让我的梦有点暗了,加上这次事件更是让我对医院寒了心,而那个人也确实是在手术室里去世的,我心理压力也很大有些愧疚,索性就不干了。老周一连灌了好几口酒,呛住了。
我盯着老周心里有些混乱。我本能的是不愿意听到贬低医院和医生的话的,加上老周这么多年的作为,更是让我对这群身着白大褂的文化人愈怀敬意。
但这话是老周说的,那个愿意关了商店给几十里外的老鳏夫送药的人说的。
我努力想要从他眼睛里掏出哪怕一丝后悔来,但是,我找到的除了疲惫,就是那种深深的失望。
老周拣了几筷子菜,把酒又满上。但是我不甘心啊,我打小体弱多病,总麻烦村里那个医生,他对村里人都很不错,是个好人。却赶上文革,他竟不知怎么的活活被逼死了,他不过才三十六啊,和他最喜欢的诗人拜伦死的时候一个年龄。所有人都在文革那种混乱里不知在做什么,而我母亲这个时候染了重病,没去处,也没了。后来我念完大学就去了市医院,没待上几年又出了事。就来了这,但行医执照被吊销了,能不能干下去我心里也没谱。幸好你开了个头,大伙也陆陆续续开始相信我,我是真的感谢大家,不然的话我可能去干别的了,所以,值了。来来,不说这个了,咱俩下棋,让我看看你小子有没有什么长进。
我看着老周利索地展开棋盘,码好子儿,忽然有些释然。是啊,老周确实是没多少日子了,但就像老周说的,似乎真的值了。
我整整精神想要在方寸棋盘上像老周说的暂且放开这个,但依然怎么夜赢不了老周。也就索性把精力大都放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上面。到头来,和这二十多年战况一样,一局没赢。因为我一直感觉当年那晚赢老周那局是他让我的,夜也已经很深了,在老周建议下我也打算干脆在这里睡一晚上。
临睡前我忍不住问老周,你老实说,当年我赢你那局是不是让我的。
老周笑了起来,嘿嘿,哪能呢,那可是我下过最费劲的一局,你可不能冤枉我……
……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睡醒,便被呼啸的警笛和拍打卷闸门的声音吵醒了,我赶忙套上衣服出来,门外停着几辆警车。
“你是周严吧,有人举报你无照行医,售卖假药,请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一个瘦高的警察向老周出示证件。
“老周—”我想说些什么,但却一个字也没有。
“没事,你先回去吧,你拿着钥匙,回头帮我把大福喂着点”老周回头看了我一眼,干咳几声,转身上了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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