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间,我仿佛已老了好几岁。
姐姐从我头上,拔下几根白发,她皱眉看着我笑,满眼是怜惜。沉默一会,她再次问我:“小晴,你真的决定好了,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我虚弱地,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我要生下孩子!他越是不愿面对他的骨肉,我就越要生下他!这种想法,有种复仇的快感,是此刻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
除了姐姐,世上已经没有人真正关心我。
我刚开始躺在小茅屋的那几日,姐姐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她的哭泣声仿佛比任何东西都让我觉得烦乱惊慌,我像是被那些无数浑浑噩噩的破碎过往终于用力掩埋在厄运的深渊中,砉然一击中,周围只听见幽灵的叹息和怪叫声,知觉渐渐消散……
直到破肚的剧烈疼痛和铿锵有力的婴儿哭声把我再次惊醒。
竹窗开着,微风吹了进来,落日的余晖,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我呆呆的看着窗外辽阔的天幕,往事一幕幕——
我是个琴姬,在风月之地以卖艺为生,如果我说出那句“卖艺不卖身”一定会有人讥笑我,说我睁着眼说不知廉耻的瞎话,可我确实是个黄花闺女。
所有一切的错误,不过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有位顾客出言调戏我,我竟怂得不知如何应对,突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起来,竟脱口骂他老色鬼,那人恼羞成怒,又对我上下其手,在我惊呼之际,门外走入了一个穿着绛紫色金领华服的男子及时出现,替我解围。
我知道戏文里说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说的就是他,他用尽了温柔的言语来温慰我,我不开心的时候,他竟也陪我喝了许多的酒。
之后,便发生了男女之间才会有的意外。
可我要他负责的时候,他转而竟说:“我们两个根本不能在一起,会招天谴!”
世间荒唐的一切,终是发生在我这样一个身世如浮萍的女人身上。
“你在胡说什么,就因为我的身世飘零卑贱,你竟如此说!”
“余晴,别怪我无情,我们两个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就忘了那晚,我们两人不过都喝醉了酒。”
“可是,不管怎么样,你已毁我清白,你要对我负责。”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但我不能给你名分。”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
“我要的根本不是钱,我无依无靠,只是感到太孤独,你生得如此俊俏,我想很难有哪个女人对你不动心,我只是个柔弱的女人,想要一个名分有错吗?若说你已有家室,我也表示绝不会拖累你毁了你的幸福,可你说你尚未成亲,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何?你看起来是个好人。究竟是什么原因?”
……
那日,我说了那席话后就跑开了,我以为他会追上来,可他没有。我猜想,其实最简单不过的原因——他是个有身份的人,就算他能接受我,他的家人断然不会接受我。
我怀了身孕,在我的家乡,未婚先孕的女人是会被侵猪笼的,同行那些歌舞伎都来嘲笑我的愚昧蠢钝,活该被男人抛弃,只剩下姐姐还待我如初。
我们并不是亲姐妹,但在我孤苦伶仃的生命中,也只剩下她真心真意对我好。还有人对我好,我该感到庆幸才对。
她一直劝我别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她说,女人一旦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那就完了。
她不断地劝我,我听得烦躁。
最难熬的时候,我竟跑去喝酒,可酒楼里又有臭男人开始寻衅挑事,看见挺着大肚子的我,他们大笑着道:“小娘子有孕在身,喝什么酒啊,过来大爷好好疼你。”
我一怒之下,绝望到抽出匕首就划破了自己的脖子,一道深深的血痕,里面汩汩流出了鲜血,我警告他们别惹我不然我就自杀,然后那群如苍蝇一样的臭男人终于扫兴,像狗一样滚了出去。
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就在数日前,那个在海边寻死的我,却被某日我在市集上施舍过的衣衫破烂的乞丐婆婆阻拦了。
“姑娘,你叫何名?”那婆婆满脸寿斑,满头白发,已然是个耄耋老人,可她的精神矍铄,一点也不像是个被生活打败的乞讨生存的失败者,反而满目慈光令人动容。
“我叫余晴。”
“好名字。我希望你始终要相信,无论命运多坎坷,痛苦有多深重,经历过风雨,才能迎接彩虹。风雨过后,才会天晴。不要那么轻生,生命来之不易。”
我突然痛哭不止,埋头哭尽了泪水。
……
当我再抬头时,婆婆早已不知所踪。
于是,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是怀着一种仇恨。我决定生下孩子去纠缠那个臭男人。
可当姐姐怀里抱着那个沐浴完的余孽般的新生的婴儿送到我床边,我的心在颤抖,手也在颤抖,我看着他声嘶力竭地在我身旁哭啼,眼眶一热,又饮泪而泣。往后的几日,便完全沉浸消磨在逗弄孩子这件事情上,悲伤并没有将我生命中仅余的一些东西化为乌有,孩子真可爱,竟让我渐渐心生温宁感。听着海边的潮起潮落声,仿佛空灵而神秘的暗语,怔忡的我,忽而不想再去红尘中颠沛挣扎,就让我守着这孩子在海边度过余生吧。
陪伴潮生长大的这段日子里,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某一日,我的潮生却不见了。
我听见他在海底呼唤我,我发狂地走入海中,姐姐拦着我,她说我疯了,可我真的听见我的孩子在呼唤我!
……
痛苦万分之际,姐姐把我打晕了。
在我昏迷的睡梦中,我的潮生被一个长着龙角的女人偷偷带走了,他随着那女人跃入海底之时竟生出了龙的尾巴,他大喊着不愿离开娘亲。这场荒诞可怕的梦境反反复复,令我时时惊跃又昏迷。
我像中了邪一样发着高烧。终日休息,卧床不起。 我如此思念我的孩子,满头竟皆已成白。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我的愁苦,又何止三千丈。可我总觉得,我的孩子还会回到我的身边,我还不能告别这个世界。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耳边突然想起一道清越的语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那个乞丐婆婆,可她竟又变成了菩萨的模样,满面慈悲,却厉声道:“信女余晴,你可知你爱上的是条龙。念你虔诚拜佛,一心向善,如今你的劫难已过,你的孩子和丈夫都会回到你身边。而东海龙女,你却持强凌弱,心生恶念,为了争风吃醋不惜残害一个凡人的性命,此等恶行怎可为仙!”
佛光普照中,眼前的姐姐竟和那个恶梦中长着龙角的白衣女人重叠在一处,转而跟着菩萨化为虚无,消失不见。
原来,姐姐早被东海龙女杀死,她假扮成姐姐来到我身边,是为了抢走潮生。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爱上的并非人间男子,而是南海里的一条龙。
潮生亦是半人半龙的存在,出于某种原因,东海龙女要来夺走这个孩子。
竹窗外,我看见海中央有两个人影渐渐走来,当他走近我,我才发现他的模样一如当年,气度不凡,俊美无俦,他穿着一袭绛紫衣衫,衣服上有龙的暗纹。
而我,已然沧桑老矣。
我注意到,他的手臂上,不知怎么却有深深的血红的烙印。
潮生说:“爹因为想离开龙宫和你在一起,他被老龙王囚禁了起来,你原谅他吧!一切都是老龙王还有那个可恶的东海龙女的错!我爹和我娘的感情,菩萨可鉴,人与龙又有何不能在一起!”
他和潮生上来紧紧把我拥住,说再也不会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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