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归瓦口村
1
我没有听老白的建议,没有陪他回瓦口村,我也没听大山的建议,我硬逼着老白去了野鸡岭。
这是我最不想提及的一段回忆。
那时秋叶还红在枝头,落叶铺满了白霜。我一早就催着老白上路,老白跳到最高的树枝上,向野鸡岭方向望去,“岭上的叶子落了好多啊!”
“别感慨了,大诗人!” 我扇忽着翅膀,急得蹦来蹦去。
“出发!” 老白一个直线滑翔,落到了另一棵树上。
我们就这么一路高飞,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路上的小鸟都不住惊讶: “他们是什么鸟? 这么白,好美啊!”
我也觉得我和老白美,因为我们是一对白羽鸡!我们身姿纤巧,早已没了普通鸡的臃肿,我们羽毛雪亮,仙鹤也没有这样珠光闪烁的毛色,我们比翼飞过树丛时,就是一对红冠银甲的仙侠!
我喜欢这样般配的感觉,我敢肯定,这喜欢也在老白的心里激荡着,当西风卷着火红的秋叶从身边掠过时,我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欣赏、爱慕与自豪。
那是汩汩流淌的东西,像火又像泉,是勃勃跳动的无法阻止的原始的活力。
我想留住这活力,然而它却像一切美好的东西,稍纵即逝了!
在我们接近野鸡岭的山顶时,两个捕猎者也到了。他们是偷猎野鸡的,然而久经考验的野鸡们早闻风藏到了林子深处。他们斑斓的羽毛迷惑着猎手,也保护着自己。
而我和老白出现在满山红叶的林间时,我们成了最易发现的目标!
“野鸡!快!还是白的!” 林中一声尖喊。
“丝丽,向上,向上冲!”老白倏地冲上高树,消失于浓密的红叶中。
“妈的,飞得好快!”
“还有一只!快打!”
我知道我暴露了,亡命地冲向密林。piu~子弹打在一棵树干上,我吓得魂飞魄散,使劲扇着翅膀。
“那儿!那儿!打呀!”
piu~ piu~
“哎呀!这是啥玩意儿?冲过来了!快打!”
“太近了!尼玛——”
“敲它!用枪杆子!找根棍儿,打!快! ”
“啊!我的眼!看不见了!”
在嘈杂的嘶喊叫骂声中,我飞上了一棵枝干粗大的树,拼命地向树冠最深处钻去。我浑身颤抖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时,一种更为恐惧的东西突然攫住了我。
“老白!老白——” 我叫了一声。
没有回答。我有点害怕,但一股莫名的勇气推逼着我钻出了树冠,我飞向刚才发出人声的地方。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只有秋虫的叫声。
“老白?” 我轻轻落到草丛中,再一次低唤,依然没有回音。
然后我便看到了那片血迹!!残阳一般殷红的血迹……
“老白——” 我惨叫一声,瘫软在地 。
雪白的闪着珠光的羽毛散落在即将凝固的血迹中,我疯了一般啄着那些带血的羽毛,那上面分明还有老白的体温。我喊得声音嘶哑,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呜呜的风声……
我迷路了,无边的林海淹没了我的哭声,我挥动翅膀拼命撞向迎面而来的黑夜,试图冲破眼前的梦魇,却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不是梦魇,老白回不来了,我害死了他!他本不该死,以他的身手根本不会遇险,他是为了救我,扑向了刽子手……
不,我才是刽子手!如果不是我的任性,他不会来野鸡岭,如果不是我的低能,他也不必舍命救我!
老白,对不起!我错了!一直都错了!
2
“丝丽!” 黑魆魆里有个声音。
“老白?!” 我惊叫起来。
“我是大山!”
“大山——” 我哭了。
“丝丽,别怕……老白呢?”
“老白死了!被我害死了!” 我软趴在枯黄的草秸与落叶中,泣不成声。
大山轻轻啄着我乱七八糟的羽毛,一声也没有吭,但我明白他的悲伤比我还深,老白是他最好的兄弟与知己。
“是我害死他的,大山!” 我反复念叨着,希望全世界都听到,都来痛斥我,更渴望大山痛骂我,用他尖锐的距刺穿我,刺到遍体鳞伤……
大山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啄掉我满身的荆棘草叶,默默理好我的羽毛,低声命令道:
“回家!”
那声音悲怆而威严,我不敢拒绝,也没有资格拒绝。我像个失了魂魄的傀儡,任谁都可以拿去。
我踏上了回瓦口村的路。我不再是几个月前笨拙臃肿的丝丽,我灵巧,我轻盈,我可以和大山比肩而飞,用不了几分钟就能回去,可这归路却走得沉重而艰涩!
我后悔逃出瓦口村,我宁愿一直是那个臃肿的丝丽,我这样愚蠢的资质也只配住在一个鸡窝里,吃着人家的饲料,像其他母鸡一样为生蛋努力,为孵卵忙碌,而我却不自量力,妄想做一只雄鹰!
我只是一只母鸡,不是野鸡,更做不了凤凰!
3
奶奶早起喂食时发现了我,她没有惊讶,只用那只青筋鼓起的手摸了摸我瘦削的身子,沙哑着声音说:“野够了?知道回来就好。多吃点儿吧,丽丝该生蛋喽!”
我第一次没有反感。
鸡婆们已经盘问过好几轮,我没有回避没有撒谎,我唯一不敢面对的是大凤!她好几次将询问的眼光投向我,我都惊慌地躲开了。我害死了爱她的老白,这辈子我都欠她的!
我乖顺地剪了尾巴,准备生蛋了。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生蛋,我要把它们全都送给大凤!
我没有在蛋窝里生,我悄悄地生在了大凤常卧的草堆上,她喜欢在那里打理羽毛。大凤惊讶地望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像花脖子她们那样,生完蛋就满世届界吆喝。
奶奶发现了,她欣喜若狂地捧起热乎乎的鸡蛋,不停磨叨: “我说大凤是咋了,原来换窝生了!”
大凤好几次感激地看着我,我却羞涩地低了头躲开了,我知道她想同我说话,但我不能说,我说不出口。
大山看出了我的纠结。他与大凤去了后院,我很想跟去又不敢,我忐忑却又莫名其妙地畅快,我等着大凤来啄我扑我,一了百了,我本来就该受这一切的。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凤出来时伤心欲绝,却没有来找我算账。是大山,必定是大山隐瞒了什么。
“不要恨,丝丽。恨别人恨自己都不要。” 大山说话简短,却暖心,我领了他的情,他现在说什么我都听,不全是因为老白的死,是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他。
我和大凤成了形影不离的姐妹,一为哄骗奶奶,另外,我要找机会说出心里的愧疚。
然而,当我哭诉完一切的时候,大凤却温柔地啄了一下我的脸,轻声道:
“丝丽,你不要难过了,这些我全知道。” 大凤的话让我惊惧。
“他从小就与我们不同,他向往做一只真正的鸟,而不是家禽。而我做不到,这让我们倆都很痛苦。”
“可是,是我……” 我哽咽道。
“不,那也是他向往的地方,即便你不要求,他也会自己去的。你不必为他的死愧疚,如果他不救你,他就不是我喜欢的老白!”
我第一次痛哭出声,向大凤说出我的懊悔。
“谢谢你,丝丽,替我陪了他那么久!你爱他,他没有遗憾了!”
4
当继红穿着新娘服出现在奶奶家时,我已经要做妈妈了,她趴到我孵卵的窝里嬉皮笑脸地说:“丝丽,我还想着和你一起做妈妈呢!你太不够意思了吧?”
“你跟丝丽比啥,人一窝十个,你能比得过啊?” 瑞民又打趣继红。
“我也生十个!” 继红噘嘴道。
“没问题,老公这么优良的品种,你有本事放开了生!”
“去你的!” 继红开始了拳击。
我笑了,第一次觉得他们是孩子。
瑞民自己的鸡场已经风声水起,继红做了掌柜全权打理财务,小日子红得羡煞旁人。
而我的日子也不错,我和大山的宝宝被鉴定为优良品种,上了中国家禽名优榜。
瑞民租下了山林,打算建立野外放养基地,所有的鸡宝宝以后就要在山林里成长了。
“野外放养,禁止杀戮” ——这是继红给山林鸡场做的规定。
我和大山大凤花脖子们成了鸡场的第一批居民,鸡婆们现在也喜欢上了奔跑,不过最爱做的事还是洗沙浴,一到中午,一个个四仰八叉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日光浴,一聊聊到天黑。
最可喜的是,自从进了林子,大凤又开始生蛋了!
一年后,在草丛小溪边,鸡群中增加了几个生着白绒球的凤头鸡宝宝。
就在鸡宝宝们长出新羽时,有一件事被传得神乎其神,说野鸡岭附近出现了一种新的野鸡,红颈白羽,极善飞行。
我和大山大凤去过很多次,野鸡岭已经围栏禁猎,很容易便能看到野鸡们的身影。我见到过其中最美的红颈锦鸡,却从未看到过传言中的红颈白羽。
也许是是错觉吧?
然而,当我每次飞越丛林,俯视五色斑斓的野鸡岭时,我分明听到了他在喊:
“丝丽,向上,向上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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