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恋

他孤独了几十年，只为在茫茫红尘等那个女人归来，他养了两头猪，两头牛，两条狗，一群鹅，默默无闻的守候在那个小山村，小河畔。无数个日夜，抽着匹烟，小口小口的呡着自个酿的包谷酒。

每当夜晚来临，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门前那棵楸树下，眼牟开合，落下的是每日的余晖，还有期盼。

他这样想着，再过些时日，把那棵自己出生时，父亲为他栽的本命树楸树砍了，花些功夫，做口合身的棺材。再到那开满了桃花的羊青山上，挖个土坑，就此了结剩余无多的贱命。

她笑的比入春后开的第一朵桃花好看，对，比自家那棵毛桃开的花还妩媚。

那时他才十五岁。

在开满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树下，放牛。

少女骑着头老水牛，穿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慢慢向着羊青山行去。

只见她乌黑的短发齐肩，喉咙间不时哼些山歌。

妹骑牛来爬山坡，百灵姑娘跟我歌。山上桃花有几朵，山下油菜花真多。

他最喜欢看她骑在水牛上，一曲高歌。

心想她喜欢唱山歌，自己要是能吹一曲笛音，她一定会高兴的，说不定会多看他几眼。

女孩骑着老水牛，慢悠悠地从他身旁晃过，带着沁人心脾的油菜花香，满地的桃花散发的花味也不及那一缕自田野里沾染的油菜花清香。

  少年痴痴的望着她，竟有一种元神出窍的错觉，整个魂儿仿佛都被她悠扬的歌声勾走了，少女见他如此痴态，不禁回首，嫣然一笑，声若银铃。

  正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万般柔情莫若水。

  那女孩虽是山野中人，倒也不失羞花之貌，落雁之容。豆蔻年华如此芳容，长大了还了得？

  放牛郞遇着小仙女。

  那时那刻，他至今思起，亦是甜如蜜，醇似酒。

  放牛郞是害羞的，他从来没和那个一笑便可令他如痴如醉的女孩儿说过那怕一句话。

  有时女孩儿会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哑巴啊？'，他仍是一言不发，只是摇摇头，傻傻一笑，露出他那几颗不怎么可爱的虎牙，以及暗黄的门牙。

  她折下一捧桃花枝，像只狂奔的小牛，跑到山崖边，开心地笑着。

  她扔下了桃花枝，朝着羊青对面的竹山大喊：我还不想嫁人。

  我还不想嫁人！

  我还不想嫁人！

  山谷不晓烦倦地回荡着：我还不想嫁人。

  她哭了！泪如雨下。

  万里晴空似在回应她，霎时阴云密布，飘起了毛毛细雨。

  雨，不时倾盆而至，那女孩哭的声嘶力竭，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只是双手托着宽大的芭蕉叶为她遮住些雨水，任雨打风吹。

  他只是个十五岁的放牛郞，只知道自己看着她欢喜便高兴，看着她落泪便心痛，忍不住也跟着她掉些眼泪，泪珠自嘴角流过，这次不是咸的，有点苦，与涩。

  慢慢地，不知不觉间，乌云散去，一道七彩虹霞横贯竹山与羊青山。

  彩霞作桥，仿佛一脚踏去，可飞山越岭，直达彼岸。

  虹桥啊虹桥，你是来接引我脱离苦海的吗？少女轻声细语。

  少女猛地挣大眼睛，肃然起身，朝着长虹一步步迈去。

  放牛郞心觉不妙，跨出大步，他双膝压草，跪在她身影中，伸出如柴的双臂，死死地抱着女孩的双腿。

  他真想就那样抱着她，就算桃花谢了又开，开了再谢。

  他真想那样抱着她，纵使羊青山上的石头烂成飞灰，纵使落底河的水不再从岩洞里流出，牛没草吃又怎样，鱼儿离开了水又如何？

  海枯石烂，怎及此刻。

  少女缓缓回首，低下头，面带泪痕，冲他无声痴笑。

  她说，那个老男人比她父亲大十岁。

  她说，那个老男人给了她父亲两头牛。

  她说，七月七日，牛郎会织女时，她就要嫁给邻村的铁匠，打铁的老酒鬼。

 

  七月七日，老铁匠娶村花姚如意。

  两个精壮的轿夫抬着挂满红布的新竹轿，一颠一颠地走在去往老铁匠所住的竹林脚寨。

  没有送别的宾朋，没有爹娘的挥泪不舍。

  只有一条瘸了腿的大黑狗，一跳一跳地跟随，少女姚如意养了两年的，瘸了腿的大黑狗，阿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叫它小黑，偏偏叫它阿黄！或许是因为当初寨子里人说，这黑狗心一定是黑的吧。

  她只值两头牛，对于父母而言。

  心如死灰，面如死色。

  她静静的坐在竹编的花轿之上。

  有轿夫平稳的呼吸声，有轿夫蹋蹋落地的脚步声，还有阿黄沙哑的旺旺声。

  快了，过了这落霞桥，就是竹山下的竹林脚了，一个轿夫自语，似在说给十三岁的新娘姚如意听。

  落霞桥下，绿水长流。青山不改，千载悠悠。

  有水声，哗啦啦的水声，激流飞瀑，那落霞桥下，水流有若星河悬挂，乃一悬崖绝壁，深不见底。千尺银瀑落碧霞，青石桥下谁家娃？古来悲音盖水声，不见生魂上落霞。

  呜呜笛声穿瀑过，不听水声听笛声。

  那羊青山上，有少年在吹笛。

  那落霞桥上，出嫁的新娘在听笛。

  笛声回荡山谷，绵绵不绝。

  放牛郞再也不能和那个大哭我还不想嫁人的女孩一起放牛了。

  放牛郞再也听不到那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唱动听的山歌了，高歌一曲上云霄，仙人听了也拍手叫好！

  笛音呜呜不绝，竟有二胡的悲切，古筝之凄腕，是小小新娘不甘摆布的无奈，是小小牧童心痛的哭泣。

  他问父亲，这曲可有名。

  曲名不归。

  母亲给在田里种油菜的父亲送午饭，失足坠下落霞桥，一去不回，是为不归。

  你这一去，何时才归？

  一曲笛音罢，唯有瀑声在。

  少女跳下了竹轿，狂颠乱笑，喃喃自语，如意如意，何时如意？我若嫁了过去，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

  我岂能让他们如意？

  她脱下红嫁衣，脱下红布鞋。

  朝着羊青山上深情地望着，泪珠忍不住地飞溅。

    而后头也不回，纵身一跃，随着湍流飞瀑，坠下落霞桥。

  两轿夫想要拦住跳河的姚如意，却被尾随而来的阿黄冷不丁的下阴口。

  阿黄消失了，被轿夫一脚踹下落霞桥。

  少女姚如意再也不见了，她消失在了那个看似破落却胜似仙境的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