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心者

作者: 扉页留白 | 来源:发表于2018-08-01 15:52 被阅读103次

    当我把子弹从他左肩取出来的一瞬,阿鬣竟然叹了口气:“今晚的货……真不值得……”

    “闭嘴。”我的情绪并不恶劣,只是地下室弥漫的浓郁让人头脑发昏。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 BLACKDEVIL这款香烟根本不适合他。

    无论潜伏地多么隐蔽机巧,一旦点燃,甜腻四溢,方圆半里,无处遁形。

    腾出血淋淋的左手,我掐掉他嘴边尚未燃尽的四分之三:“戒了吧,这东西对你来说太危险。”

    阿鬣挑了挑眉,极轻地哼了一声,大概是吗啡正在消退,他的脸颊、眼神、嘴角,甚至有些参差不齐的牙齿,都因突破隐忍而微微发颤。

    “我知道你鄙夷危险。”清洗着满手的殷红,我故意把水流开到最细:“但你不该鄙夷生命,作为杀手,尤其如此。”

    “算了吧,程医生,也没见你对生命有多么尊重。”

    地下室忽然黯淡下来,就像从没渗入过阳光一般。

    我从口袋里照例掏出两瓶,冷笑着扔向那副同样冷笑的嘴脸:“滚。”

    致命的毒剂在空中翻飞不过两秒便被人一把抓住。吸了口气,阿鬣戴上口罩,从躺椅中爬起,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凌厉。

    “让我滚?当然可以。”吹着口哨,他一只手拾起洗漱池边的Colt M1911,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按住我略显僵硬的肩膀:“只要你肯乖乖吃饭。”

    关上灯光,点燃烛火,我呆坐在桌边半晌,直到听见饥饿在讪笑。

    机械地操作着手术刀,我从盘中割下一小块,缓缓放入口中。

    虽食之无味,却不得不为。

    “老男人的心脏,应该很难嚼吧?”

    背后,镜中,尚未走远的阿鬣还在戏谑。

    不用回头,我完全能够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讥诮贪婪,肆无忌惮。

    大概是太累了,我只是心无旁骛地默然进食,没有理会。

    ——————

    阿鬣是在某一天突然出现的。

    我忘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那天风不轻云不淡,除了自己差点死掉,没有任何特殊性可言。

    至于差点死掉的原因,我倒是记得十分清楚。

    “程医生,病人已经没有心跳了……”

    十九个小时的负隅顽抗最终以失败告终。

    这种挫败感对我而言不算陌生,然而每每击中,都是痛彻心扉。

    俱疲不堪地走出手术室,我被人揪住领子抵在墙角。

    “你不是H城最好的心脏外科医生么?为什么会让我爸死在里面?”

    “对不起,请节哀。”

    “你不是救过那么多人吗?为什么不能再救他一个!”

    “对不起,他伤得太重。”

    “不要找借口!是你害死了我爸!是你,是你杀了他!”

    从医十多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竭尽全力却被人恨透的滋味。

    失去父亲的男人正在悲痛欲绝,然而下一场急救手术已经迫在眉睫。

    我擅长与死亡抗争,而不是和生者纠缠:“现在还有病人需要我,请您让一让好么?”

    男人的眼睛颓然睁大,哭声戛然而止,拽住衣领的凶狠亦逐渐收敛。

    我松了口气:“谢……”

    未及下一秒,另一个“谢”字就被挤在深喉动弹不得。

    一股寒彻刺骨的冰冷,硬生生地刺入了我的胸腔。

    “快来人,快把他拉开!程医生!程医生坚持住!”

    “你杀了人,你不配救人!”

    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声嘶力竭,我恍惚之间垂下头,用手摸了摸插在胸口的手术刀,最先感受到的并非痛楚,而是困惑。

    我不配?

    我配么?

    ————————

    大概是在梦中吧,我见到了一面镜子,在黑漆漆的空房间中伫立,没有光泽,没有色彩,模糊而平静。

    待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镜中逐渐显现出一个无比熟悉的轮廓。

    眉眼的棱角,唇齿的弧度,简直分毫无差;然而当我咬住嘴唇,他却抿起嘴角,那种冰冷的笑意,由内而外地黏着在五官,似乎天生就是鄙夷与不屑的化身。

    试探性地抬起手,我不抱希望地期待着他的回应。

    果然,他纹丝未动,依然绽放着不合时宜的冷笑。

    “你是谁?”

    看清了我的惊慌失措,他略带顽皮地歪着头,似有所思地端详着,并没有回答我。

    四目相对许久,我把战栗的左手贴在灰蒙蒙的镜面上,缓缓擦拭着:“你......是我?”

    “我不是你,我是程烈。”

    即便已经猜到一个结果,这种熟悉的腔调与音色还是令我全身恶寒:“我才是程烈。”

    他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我是另一个。”

    “没有另一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程烈,那就是我。”

    他的笑容如同被冻结般生硬地刻在嘴角:“呵,你怎么知道。”

    突如其来的一个响指,焦脆的余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乱窜着,终于和他一起,如同雨后天晴的迷雾,在缥缈中消失不见。

    再睁开眼,镜中只留下我孑然的身影,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脏,聆听鲜血滴落脚下的节奏,不促不缓,无始无终。

    ————————

    醒来那刻,夜幕黑漆。

    有个人坐在病床前,似乎一直在等着什么。

    没有灯光,看不清面目,但我知道他是谁。

    “0.3毫米。”黑暗之中,他用拇指和食指随意比划着:“程医生,这一次,你和死亡的距离实在有点亲密。”

    我下意识地缩紧全身,忽然发现哪里不对。

    没有痛楚,没有麻木,没有所有肉体的不适感。

    只是原本沉甸甸的位置,似乎有些太过于安静。

    猛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向胸口摸去:“心脏……我的心脏……”

    无声无息,空空如也。

    “别乱动。”他把床边灯调到最微弱的亮度,露出了那张令我无比熟悉却愈发陌生的面庞:“你的心脏,在我这里。”

    “你说什么?”

    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

    “浪费4412天,救了3387条命,自讨苦吃,何必呢。”他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两手之间:“世上太多不平事,只有生死最公道,人命不多不少,谁都只有一条。”

    我没有言语,静静感受着从另一个身体传来的脉搏在静谧之中活跃的声响。

    那是从医者誓死捍卫的跳动,如今,却成了我可闻而不可得的喧嚣。

    我的生命之源,在别人的身躯内存活着。

    “这不科学,这不可能。”

    精神分裂?肉体克隆?还是自己至今尚未从梦中清醒。

    他饶有兴趣地观赏我的错乱:“科学解决不了所有问题。”说罢,潇洒地点上一支BLACKDEVIL:“但是生死可以。”

    我被刺鼻的香浓激出全身冷汗:“你想怎么样?”

    他面向窗外,沉默片刻,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不怎样,只是想让你活。”

    阿鬣就这样出现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杀手,作为一个掠夺心脏的镜像。

    作为医生,我从未想过,一个无心之人可以存活于世,更想不到,即便活下来也会生不如死。

    我有呼吸,却感觉不到存在,胸口的空洞,是日日夜夜摆脱不掉的虚无。

    有那么一种苦痛,与肉体无关,与精神无关,它就像丧钟的哀鸣,不会直接将你送入冰冷的坟墓,却能将你永远禁锢于黑暗。

    ————————

    阿鬣带回的第一颗心脏,被我毫不犹豫地扔出门外。

    他捡了回来,清洗干净,托在手里:“你得活着。”

    “我在活着。”

    “你没有,你只是在咬牙切齿。”他把手术刀塞进我的指间:“吃了它。”

    我用尽力气嘶吼着:“滚!”

    阿鬣愣了几秒,紧接着又是一声冷笑,不容挣脱地捏住我的下颌,将整颗心塞了进去。

    我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扑通,扑通……”

    炙热代替冰冷,沉重代替空洞。

    突如其来的跳动让我瞬间惊慌失措:“这是,这是……”

    阿鬣嘴角黏着的讥讽逐渐失去色彩:“所谓心满意足。”

    整个晚上,我像个尸体一样趴在地板上,听着胸腔内久违的心跳。

    我并不恐惧一个陌生的器官在体内攒动,我恐惧的,是自己在那一瞬间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

    “356,357……918,919……”

    “天黑之前,这颗心脏就会消失。”不知过了多久,阿鬣与我并排躺了下来:“认命吧,他们欠你的,迟早要还。”

    曾经我是他的本体,如今他是我的饲主。

    他不会让我死,并决定了我将以何种方式活下去。

    “人都是要吃饭的,你也是人,如此而已。”

    我没有认命,我只是认输。

    ————————

    第1001个夜晚,他又被人打了一枪。

    “别再冒险了,即便不吃心脏,我也不会死的。”

    “说来奇怪,我这双手就是忍不住地杀人。”阿鬣坐在手术台上,形同一条恶犬:“就像你这双手拼了命地救人一样可笑。”

    我没有言语,继续用消毒纸巾用力地擦拭着他手臂上的血迹斑斑。

    缝合伤口的时候,阿鬣微微蹙眉:“你怕我么?”

    我摇了摇头:“不怕。”

    他耸了耸肩:“才怪。”

    阿鬣会笑,但不会快乐,会疼,但不会悲伤。

    除了心脏,他有的一切我都拥有,除了救人,我做得到的他能做到。

    他不是我,却比我更加适合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上生存。

    “阿鬣,你在镜子里时会想些什么?”

    放下枪,他还是一个眼神清冽的普通人。

    “想着出去。” 他点上第四根BLACKDEVIL:吃东西,睡美女,走夜路,看星星。”

    我不动神色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消失?”

    阿鬣盯着远方冷笑:“这个问题不如反过来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消失?”

    消失有什么不好。

    白天医人,晚上吃人,

    现在的我多救一命,就意味着日后多吃一顿。

    没了纠结,没了犹豫,吞噬的快感和复活的释然已将我裹挟,而我偏偏不想逃离。

    那个曾致我于死地的人没有说错,我的确不配。

    ——————

    大寒这天,格外凛冽。

    我用过晚餐,阿鬣没有着急回到镜中,而是站在阳台吹风。

    “那些人咽气之前,我都会如实相告,让他们重获新生的程医生需要他们的心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你猜他们怎么说?”

    我照例沉默着。

    阿鬣掐掉香烟:“他们哭哭啼啼,大声嚷道:不会的,程医生是个好人,他不会的。”

    “……说够了么。”

    对方显然没有闭嘴的打算:“今天这个男孩例外,七八岁的模样,竟然懂得思考。”

    我有些喘不上气。

    然而阿鬣尚未察觉到异常,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没多久,他便开了口:好的,我愿意。没反抗没流泪,而且笑得很开心。”

    我的呼吸猛然一滞。

    白天,医院里,手术台上,一个十五岁女孩,在麻醉之前的恍惚中,紧紧地攥住我的右手。

    俯下身来,贴近耳朵,我才听清她断断续续的低喃:“医生,谢谢……谢谢。”

    我不知道她在谢什么,即便今日活命,未来的某一天,她也要还给我。

    “救人性命,是职责所在,他们却因此视你为神明;救不回性命,是无可奈何,他们却因此视你为魔鬼。程医生,原本就是不值得,犯不上为他们伤心。”

    我躲过阿鬣凌厉的目光,平静地摩擦着胸口:“无心之人,何来伤心之说。”

    在病人眼中,作为救世主的我与众不同,在我眼中,躺在手术台上的躯体毫无二致。我不记得任何男孩或女孩的名字或样貌,即便活到天长地久,我们也许都不会再见一面。

    我没有资格伤心,因为这颗心原本就不属于我。

    ——————

    阿鬣回去之前,心情很不错:“程医生,明天见。”

    我点了点头,望着他在镜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太阳还未升起,躺在手术台上,我忽然觉得无比放松。

    曾经有个前辈说过,医生如若割开自己的喉咙,下刀会格外利落。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忽然又想到阿鬣。

    他说得对,科学解决不了一切问题,但是生死可以。

    至少,怀揣着我的心脏,他能看到明晚的星辰满布。

    作者说明:本文为原创作品,已于2018年7月31日于“奇幻志”公众号首发。如需转载 ,请标明作者姓名及首发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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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1153f06798ee:医患关系啊,真的需要互相理解
      • 文憨:细思极恐的故事:scream::scream::scream:
        扉页留白:@文憨 哪有那么夸张:stuck_out_tongue_winking_eye:
      • 也名:生于自然却要抵抗自然,受命于自然却依旧索要于自然
        扉页留白:@也名 呀。被人喜欢心情更舒畅:relieved:
        也名:@扉页留白 被喜欢的作者夸心情不是一般舒畅hhh
        扉页留白:@也名 觉得你的评论比我写的文章都好:relieved:
      • 睡菜:类似人格分裂么,还是人性的两面,天使or魔鬼?或者是两极,一边是正义与光明,一边是痛苦和沉沦,挣不开,逃不脱,完了,内心戏好严重:joy: :joy: :joy:
        扉页留白:@睡菜 不,你不是。:joy:你是可爱过头了。
        睡菜:@扉页留白 哈哈哈,暗黑系人格……
        扉页留白:@睡菜 我写的时候本来不害怕。看到你的评论,吓得瑟瑟发抖……
      • 谢小米的姥姥:应该在结尾注个说明之类的。作品肯定有深意,但我理解不了太多
        扉页留白:@谢小米的姥姥 哈哈哈哈。其实没那么复杂
      • 肆苦:感觉有点沉重又有一点释然,小姐姐很棒( *¯ ꒳¯*)
        扉页留白:@肆苦 多谢喜欢:kissing_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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