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石桥,古朴苍凉的石桥,曾经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夜色里,一片死寂。石板铺就的石桥横亘在河流上,上方,是一轮月盘,下方,是潺潺的流水。
“咩”的一声羊叫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这是我家乡的一座普通的石板桥,桥不高不长,不炫丽不招摇,普普通通,横亘在那里。几株不知年岁的老槐树撑起半片天空,将桥掩映在其中。
我第一次过桥时,是与奶奶一起走过的。
奶奶牵着我的手,走到桥边。停顿了片刻,她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快步走过了。
老槐树此时还遒劲有力地挺着它的身躯,在微风下抖搂着叶子,“沙沙”作响。桥旁边堆着一堆石料,还有几个未雕刻完的石像,显露出几分狰狞的模样。
“乖孙子,以后不要到这座桥边玩了。”奶奶表情严肃的对我说。
“为什么?”我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问号。
“桥旁边有大老虎,会吃小孩子的。你不听话过来,就会把你叼跑。”
“哦。”我闷闷的回了声,情绪瞬间低落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石桥逐渐变老,我也逐渐长大了。
这座石桥,也成了村里有名的“凶桥”。
石桥下,是一片清澈的湖水,虽面积不大,但湖水颇深,最深处有十数米,是大人严禁小孩子靠近的区域。然而,每年仍有在湖中溺亡的人。村民都说,湖中有水鬼,每年都会找替身,所以每年都会淹死一个人。我虽然对这个嗤之以鼻,但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却是从没有下过水。淹死的人被打捞上来以后,都会放到石桥边,盖上一张白布,等待家属和公安的到来。长此以往,石桥也变成了大家畏之如虎的地方。
有人说,深夜在石桥边,漆黑无月的时候,会听到婴儿的哭声,声音时远时近,时而洪亮,时而低沉,叫人听了鸡皮疙瘩都会立起来。流出这样的传言,并非空越来风,盖因为之前这里经常有被丢弃的弃婴。早些年月,人们生活水平低,兼之重男轻女的观念影响,生了女婴,经常丢弃在此地。她们或被活活冻饿而死,或被野狗叼走,死状凄惨。石桥积留下如此之多的阴气,若是有人宣称听到婴儿的哭声,旁人也不会以为奇怪了吧。
石桥,在村民眼中,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凶残。
“奶奶,为什么石桥边会有一大堆石料呢?是准备雕刻什么吗?”我无意中想起这个问题,向奶奶请教。
“嗯......这是......原来村里准备的石料,让孙石匠雕刻趴蝮来。” 奶奶年纪大了,说话也变得吃力了。
“趴蝮,什么是趴蝮?”
“龙生九子,趴蝮是其中之一。头部像龙,但是......有点扁,头上还有犄角。刻在桥上,可以镇邪,保平安。”
“哦......”我做恍然大悟状,接着又问奶奶。“可是,我在桥上并没有见过趴蝮呀?”
“唉,也是作孽呀。”奶奶长叹一口气,讲起了一段往事。
孙石匠爱喝酒,喝几口黄酒就耍酒疯,打骂媳妇。媳妇受不了他,带着孩子跑了。他心情郁闷,更是日夜借酒浇愁了。
一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来到桥边,迎面走来村里的孙二爷。孙二爷披着衣服,抽着水烟,“吧嗒吧嗒”的迈着小步过来。见是孙石匠,厌恶的瞪了他一眼,离他走远了些。
没想到,异变突生,孙石匠像被什么拉住似的,拖拽向桥下。待到桥栏杆处,他使劲抱着栏杆,不肯撒手。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仍然使劲拖着他,将他向湖水中拽。
两人向拔河一样在桥上角力,旁边的孙二爷看的目瞪口呆,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拉孙石匠一把时,孙石匠已是支撑不住,被一把拉近了湖中。“扑通”地一声巨响,让孙二爷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套上衣袖,把水烟塞进裤腰带,连滚带爬的跑村里喊人了。
可惜,人救上来时,已没了气息。
“所以,奶奶你经常去桥边烧纸,就是祭奠孙石匠吗?”我联想到了夜里,奶奶经常独自一人去桥边烧纸,想必是为孙石匠烧的吧。
“是啊......孙石匠怪可怜的。他老婆孩子没了,孤苦无依,还死在桥下,被桥压住,做了震桥的冤魂。”奶奶发出一声长叹。
“他......怎么震桥?”我对奶奶说的震桥一词产生了兴趣。
“桥梁架起来时......都会在上面雕刻一个趴蝮,它是吸水兽,能震水,驱邪,镇压一切邪祟不净之物。可惜,趴蝮还没雕刻完,孙石匠被拉入桥下,代替趴蝮,做了震桥震水物。”
“那是谁拉他下水的?真有看不见的东西存在吗?”我对孙石匠之死表示了怀疑。
“......”奶奶沉默了。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儿了......”奶奶沉默了半晌,幽幽的对我说。
“奶奶,我觉得孙石匠喝醉跌足致死的可能性比较大。也许,孙二爷是故意夸大了事实,人喝醉酒本来就歪歪扭扭的,不像正常人了。”我试图从从名侦探的推理角度向奶奶解释孙石匠之死。
“唔......”奶奶定了点头,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了,我也只好就此作罢。
石桥依然立在那里,受着雨雪风霜,瞧着大千世界。
这夜,几片黑云拢住了月亮,淡淡的月光照在地上,仿佛给大地蒙上一层黑纱。我帮父亲在地里收割完玉米秸秆,趁着月光,与父亲一同向家里赶。
此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钟,村里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远远望去,只有几记微光闪烁着,那一定是等待我们回去的奶奶吧。想到这里,我加紧了脚步,恨不能几步赶回家里,惹得父亲在背后不住地提醒我慢点。
又踏入了这座石桥,在寂寂无人的黑夜里,独自站在桥上,“沙沙”的树叶一吹,感受着周围的凉意,我突然有点害怕了。
战战兢兢即将穿过桥时,我才悄悄长舒一口气,把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
眼睛穿过月色,看到桥边一蹲伏着的巨大如牛的动物,全身通红,头上有犄角,尾巴短似羊尾。它轻微摇晃着身子,背对着我,悠闲地抬头看着月亮,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我咽了口唾沫,这种奇怪的生物,我是生平未见的,绝不会是牛羊家畜一类的动物。另外,虽不知道是何物种,但我看了一眼,就背上汗毛尽立,内心一股战栗的悸动蠢蠢而动,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却是挡也挡不住。
“镇定,镇定,不会被发现的!不会被发现的!”我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向桥头走去,同时内心百般祈祷千万不要被发现。
从未觉得时间有如此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才过了一分钟,我正咬着牙如同乌龟般挪动时。优哉游哉的怪物突然掉过头,凶狠的盯着我,我一瞬间看清了它的脸:长了一双空洞乌黑的眼睛,一口参吃不齐、尖锐的牙齿,耳朵、鼻子全部没有。如此怪异的长相,让我瞬间吓傻了,我站在地上,脑子里“嗡嗡”的响,连跑都忘了。
“咩!”的一声响亮、充满戾气的叫声响起,这叫声,不似家中山羊叫声一般软绵绵,反而充满了狂怒和戾气,震得空气都微微动。
怪物向我冲过来了,如发狂的野牛一样。
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忽然听得一句声音响起:“回去,滚,滚一边去!”
我睁开眼睛,看到怪物已经停在了据我前方四米左右的位置,它张着血盆大口,拼命想向我冲过来。但是身体仿佛被拉住了,被无形的物体拖拽住,不停挣扎。
“快跑啊!愣着干啥!”还是不知何处发来的声音,提醒我赶快跑。
我恍然大悟似的,迈开双脚,向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仓皇而逃。
“咩——咩——”羊叫的声音愈急。
我此时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不顾脚下石头硌得我钻心痛,不顾快被喘出来的心脏怦怦乱跳,也不顾柳条拍打我的脸部,沿着长满柳树的堤岸,一路向家中跑去。
距离石桥已有一段距离,我停下来,弯腰扶着膝盖喘气。抬眼,向石桥方向望了一眼,石桥已是似有似无的隐藏在夜色中。
“你跑这么快做啥子?被鬼追了啊。”父亲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我一哆嗦。
我眼睛循着声音望过去,前方一棵大柳树下,父亲倚着树干,抽着烟,在夜色和柳条的遮挡中,漏出半个身躯。
“爸!”我带着无限的委屈,向父亲跑过去。
“不对!我爸怎么跑我前面来了!”我跑了两步,察觉到不对劲,立即停下了脚步。
“不对。我一直在我爸前边,过桥之后,我从没有在途中看到过他,他不可能跑到我前面。那......”我心里止不住的胡思乱想,虽然很想承认那就是父亲,但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后,我对什么都开始怀疑了。
“也许,也许......也许他绕了近路赶到我前面了。”我在心里试图为父亲的怪异行为寻找说辞。
“小东,咋的了?过来啊,赶紧走,你奶等急了。”柳梢下的父亲说话了,声音遥远而深邃。
此时,黑云散去,月色清亮,如银盘悬挂于柳树头。
借着月光,我百分百确定那个笑的很开心的人不是父亲了,虽然他们长得一模一杨。
父亲绝不会笑,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没有笑过。
他永远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被风雨雕刻的伤痕累累的脸上有酸,有咸,有苦,可就是没有甜。我问过奶奶,奶奶说,爸爸当年做了一件错事。做错事的代价这么大?我追根刨底。奶奶说,爸爸余下的生命当做赎罪,全部是苦了,怎么会笑?
“你不是我爸爸!”我对着柳树下的人大声喊道。虽怀着愤恨和恐惧,但我心里,未尝没有一丝希望假父亲就是真父亲的荒谬想法,至少,这个假的,他会对我露出笑脸。
“咯咯咯......”有小孩子的笑声传来。四面八方,忽远忽近。
柳树下的“父亲”已经不见了。
柳树堤岸上,一团团黑影闪过,如野兔般大小,速度奇快,如光影一般伶俐,眼睛简直无法捕捉踪迹。只根据大致轮廓推断,很像小孩子。
我愣愣的站在地上,张着嘴,一动不敢动。并非我吓住不想跑,而是我擦觉到我脚上已经爬上东西了。
冰冷的手臂攀着我的腿,拽着我的裤子,一点点向上爬。
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一束光突然照过来。
已经爬到腰部的东西瞬间消失,我浑身一轻,一脚坐到了地下。
“小东!小东!”是奶奶的声音。
我原地复活,拼命爬起来,朝奶奶呼喊,奶奶,我在这。
奶奶搀着我,一路无言,一步一拐,向家中走去。
“哇——哇——”的小孩哭声传来。
“奶奶,你听到了吗?”我惊惧的转头望着奶奶。
“有......有......就当听不见,继续走,莫回头。”奶奶的声音很低沉,似乎有些伤感。
回到家中,我平复了下心情,喝了几口水之后,父亲也来了。
他疲惫的坐在躺椅上,闭着眼,沉默不语。
我忍不住向父亲和奶奶述说了我刚才经历的事情。
奶奶听了,长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身,到里屋去了。
爸爸的眼眶有点湿润,他望了望庭院的月亮,转头向我说道。
“东,你知道你曾经有个姐姐吗?”
“姐姐?我从来没听说过啊!”我有些讶异。
“其实,你姐生下来时,我是很不满的,我想要个男孩,全家也都想要个男孩。我一时生气起来,就把你姐姐扔到了村头石桥边。后来,后来......我后悔了,想回去把你姐姐抱来。谁知道,我去了之后,你姐已经不在了......”
“那我姐呢!”我蓦的愤怒起来。
“你姐.....你姐可能被野狗叼走了,也可能被好心人捡走了......我不知道......”父亲的眼角已是蓄满了泪水。
“再后来,生下了你。你妈始终郁郁寡欢,不久就去世了。”父亲有些哽咽了。
“也许,我姐已经被好心人抱走了,爸。”我看见父亲哭了,心肠又软下了,低语安慰他。
......
月亮已经升到最高。庭院里,我们全家一块吃饭。
“爸,那个冒充你的人,我觉得,有一点我很喜欢。”
“什么?”爸爸嚼着咸菜,含混不清的回我。
“他是笑着的,你要是笑着,那我就很喜欢了。”我慢条斯理的回道。
在我与奶奶的注视下,父亲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月光,铺满了整个庭院,皎洁如新。
其实,我有一句话没说。
我有一个感觉。当初爬到我身体的那个小孩子并不想伤害我,她轻轻地靠着我的腿,拉着我的裤脚,试图想向我说些什么。若是,当初奶奶没来的话,让她爬到我的脖子上,不知道她会对我说句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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