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
1.
张毅躺在床上,感觉象躺在浸了水的睡袋里,闷热而潮湿的空气在他的身上缠绵不去,混杂着浓浓的桐油味,不停地钻进他的肺腑。这是放暑假在家住的第一宿,他好怀念学校的空调,还有校园里的白玫瑰,那个如花的女子。
他刚刚和那个女子牵着手在校园里穿行,忽然被某种声音吵醒,睁开眼睛时手里全是汗水,似乎还留有白玫瑰的体香。他凝神聆听,原来是父亲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钉着什么。
父亲张碧洪开了一家小作坊,做传统的手工油纸伞。生意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勉强供得起儿子上大学。
张毅想起放假离校的那一天,白玫瑰是坐着一辆奥迪车离开的,那辆车黑得那么低调,却又贵得让他高攀不起,听同学说,那辆车只是白玫瑰家保姆开的车。
终究是一场梦,睡不着时,床就变成了刑场,折磨着他的感官。他爬起床,光着身子走出卧室,早晨的阳光在热气后面默默地注视着他健硕的身体,六块腹肌,光滑得如缎子一样的皮肤,在没有钱也没有权的家庭背景下,这些是他引以骄傲的一切。
“爹,你这一大早地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啊!”张毅皱着眉头,站在门口不耐烦地置问父亲。
见父亲没有搭话,他更加不满,向父亲走过去,被门口的袋子绊了一下。袋子本来就没有扎口,这一绊就散开了,掉下一包竹批子。张毅捡起竹批子问道:“这不是二叔的活吗?他怎么连槽都不开了?”
“你二叔最近身体不好,做不了这么精细的活。”张碧洪答了一下,并没有停止手里的活。
“精细,别逗了,这也叫精细的活?对付对付得了,有几个买油纸伞的?就算买了也是摆设,谁会用啊!”
张碧洪斜眼看了一下张毅,接着埋头干活。架子搭好,安上了圆锯,他坐在架子上用脚蹬了两下,还好,齿轮运转很平稳,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自从张毅上学他们从山里搬出来,十多年了,他没有再做过这种架子,都是二弟在山里把批子和衬子做好运下来,他和妻子负责组装骨架和制作伞面。
前阵子二弟开的槽就有深有浅了,打的洞也不整齐,做出来的伞质量很次。听捎脚的说,二弟弄伤了手指,他便让人捎话,不让二弟再开槽,打洞,也嘱咐二弟,早点下山去医院看病。
二弟回话说赶完这批活就下山。夏天是旅游旺季,很多游客在途中会购置当地的油纸伞,好看又能遮风挡雨,带回去随便送给朋友也算物尽其用,所以除了自己家卖以外,张碧洪还接了旅游景点的一批订单。这些卖伞的钱全用来贴补张毅上学的花销,二弟几乎没要过什么钱,也很少出山,总是不停地在砍竹子,削竹子,制批子和衬子。
张毅看爹没有理他,转身要回屋里去穿衣服,张碧洪甩下一句话,“上山吧,去看看你二叔。”
“二叔不让我去,他说有蛇。”张毅还了一句嘴便要进屋。
他上小学时便和父母搬出了大山,只有二叔一个人住在山上。开始每年放假张毅都去山里找二叔,二叔对他极好,什么都依着他,二叔的手也巧,会用竹子做各种小玩艺,他小时候的玩具基本都是二叔做的。
有一次张毅随二叔去山上砍竹子,蹲在地上玩竹虫,二叔轻声唤他,“毅仔,不要回头,看着我,别动。”
张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话地看着二叔,一动没动。二叔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后方,眨也不眨,手里拿着一把砍刀,慢慢走过来。嘴里喃喃地说:“毅仔,别动,别动。”
快到张毅身边,二叔一把拽过张毅藏到他身后,同时手起刀落,砍向张毅身后的蛇。等张毅回过神来转身看时,地上有一条半米多长的青蛇,已经被二叔砍掉了头部。
张毅好奇地想走过去看蛇,被二叔一把抱起来,抱的紧紧的,二叔的脸就埋在他的胸前,半天没有说话。
从那以后二叔再不让他进山,每年过年的时候,二叔会出山和他们一家团聚。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张毅总觉得当时自己的衣襟是湿的,二叔好象哭了。
“你懂什么,去山里把你二叔接下来看病。”张碧洪从架子上下来,低着头粗着气说。
“那谁砍竹子?”
“不砍了!”张碧洪说着走到门前来拉装竹批子的袋子。
“不砍竹子咱们卖啥?”张毅小声嘟囔着,脑子里瞬间出现了白玫瑰家的奥迪车。
张毅虽然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却也没受过委屈。他知道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伞,二叔和父亲母亲各负其责,他才有好日子过。如果二叔不能砍竹子,伞怎么做?钱哪里来?
“卖,卖,卖!卖你!你二叔对你多好,你就知道你自己,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张碧洪没好气地把袋子往地上一怼,冲着张毅大喊。
张毅的母亲闻声赶紧出来打圆场,“毅仔听话,快穿衣服去接你二叔,你二叔犟,就你能接他下来。”
张毅被父亲吓坏了,心想我也没说什么啊,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大动肝火?从小到大,父亲基本没有对他大声吼过,更不会动手打他,但看刚才的架势,如果他再顶嘴,父亲就会拿竹批子招呼在他身上。
本打算出去找同学的张毅极不情愿去山里,不由得把这股气迁怒于二叔身上。如果二叔成个家,有个老婆什么的,就不用他们家操心了。
印象里二叔就是头犟驴,只知道埋头干活,见人也不会说客气话。张毅想着,心里的怨气更增添了不少,扯了一件短袖胡乱套在身上,抓起手机就出去了。
母亲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把五百元钱塞到他手里,“给你车票钱,再给你二叔买点吃的,路上吃。”
2.
进山只有一条路,早晚各有一趟大巴车,车上有空调,丝丝冷气吹着,张毅心里的怨气也慢慢冷却沉了下来。看着窗外白茫茫的热气,他打了两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看见了二叔,潮红的脸上爬满了汗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张着大嘴喘着粗气。那是张毅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第二天,因为录取的兴奋他到凌晨才睡着,还没来得及做梦,二叔就那样站在了他的床前。
二叔的肤色有点黑,眼睛是圆的,张毅也是,父亲的肤色却白晰,眼睛是细长的,打小邻居就说他长得象二叔。叔侄本就是一家,长得象二叔也正常。
二叔忽然出现在床前,着实把张毅吓了一跳,他一骨碌爬起来,本能地往床里缩了一下。二叔看到张毅醒来,憨憨地笑了,摆着手“睡吧,睡吧。”
转身退到了卧室门口,他又说了句:“睡吧。”关上了张毅的卧室门。
张毅哪里睡得着,悄悄跟到了门口,把门反锁上,才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父亲和二叔好象去了院子里,半天没有说什么话。后来张毅才知道,二叔是得知他考上大学的消息走了一宿的路来看他的。
事情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只在春节见到了二叔,二叔还和原来一样,帮着置办春节的用品,没事还去作坊做伞,他说长时间不做伞面,怕手生,正好春节练练手。过完春节二叔就回到山上,再也没见面,印象里的二叔还是爬满汗水潮红的脸。
大巴车缓缓地向山里驶去,张毅从梦里醒来,望窗外都是翠绿的竹子,他知道,这是快到地方了。
二叔就住在大巴车的终点站,是距离楠山最近的地方,楠山盛产楠竹,是做伞骨最好的材料。张毅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但长时间不来,有些恍惚。
这里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做伞的,比较分散,东一个西一个,路上难得看见有闲人。又赶上正午天热,一般都找地方纳凉去了,一路上静悄悄的,连虫儿鸟儿都不出来叫。
走近二叔家,空气里传来那种单调的劈竹子的声音,象老式的钟摆,一下一下,清晰而均匀。在宁静而闷热的正午,这单调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寂寞。
“二叔!”张毅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二叔似乎没有听见,还在专注地劈竹子,躬着背的样子和父亲一模一样。
“二叔!”张毅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二叔才抬起头,手里的劈刀“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张毅心里一惊,这是二叔吗?黑黄的脸,瘦成了一条条,明明大家都热得找地方纳凉睡觉,二叔带着一个土布围裙,还穿了一件长袖衣裳,而且他那左手缠着纱布……
“二叔你的手怎么了?”张毅几步冲上前去,抓起二叔的手。
“没事儿,砍竹子砍到手了,快好了。”二叔还是憨憨地笑着,把手抽了回去,缩在袖子里。因为手指被砍伤,他很难做精细地活,开槽,钻孔都得大哥来完成,他感觉很愧疚。
“进屋,快进屋歇着,累了吧?”二叔用他那好手比划着,在前面引张毅进屋休息。
屋里很简陋,除了床和桌椅,几乎没什么家具,连电视机也没有。二叔反复抹了几下椅子,让张毅坐下,又张罗给他烧水。
“别忙了,下午还有趟车,我爹让我接你下山。”张毅坐下,摆弄着桌子上一个竹批做的架子随口说。
“下山,下山干嘛,我还有活没干呢!”
“二叔,你这做的啥啊,我怎么看不出来。”张毅的心里并没有把二叔的病当回事,一直被照顾得周到的他,也不会关心别人,那个竹架子好像更吸引他。
“船,轮船。我寻思着你现在长大了,不喜欢竹蜻蜓竹蚂蚱了,做个船给你。”二叔好象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子,忽然害羞起来,手忙脚乱地收起了桌子上的竹架子。
“嗨,我又不是小孩子,早就不玩这些东西了。再说做这东西多费事,外面有卖现成的,想要动手也有现成的材料,组装一下就行。”
“你二叔没别的本事,就会弄竹子,做的还不如外面卖的好。”二叔说着,端上了茶盘,茶碗在盘子里乱颤,发出碰撞声。
气氛忽然有些尴尬,张毅坐不住了,又重复了一句,“我爹让我接你下山去看病。”
“看啥病,就是手坏了,这不快好了吗?”二叔坐在床上,低着头,摆弄着他左手上的纱布。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张毅便掏出手机摆弄手机。山里没有网,流量没放假时就用完了,只能来回地翻着照片。照片里白玫瑰优雅而恬静,周身都散发着大户人家富贵的气息。对比这小屋里的简陋,那么叫人沮丧。
张毅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闷。二叔慌忙站起身,两手在围裙上直搓,不停地自责,“你看我,忘了给你做饭了。”说着去厨房做饭。说是厨房,其实就是一个灶台,菜和饭都是一个锅蒸出来。
显然二叔自己的日子是简单又对付,拖着一只坏手,更是做不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二叔现在的处境好象影射出了张毅内心的灰暗,他其实和二叔一样,什么也没有,没有好的家庭条件也没有过人的学识,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那就是健身。毕竟健身不需要花钱,而且他健身的效果还不错,这是他唯一能在白玫瑰面前炫耀的事。
张毅觉得屋内的空气实在是沉闷,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院子里二叔的劈刀还在地上扔着,他捡起劈刀,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二叔砍蛇的事,不知道这劈刀是不是那把。应该不是,那把是砍刀,和劈刀不一样。
张毅拿着刀坐在二叔刚才做着的地方,下意识捡起一根竹条,想从中间劈开,二叔从屋里跑出来,一把夺下刀,“这刀快着呢,别伤了手。”
“没事,我又不是小孩。”
“那也不行,伤了手可是大事。”
“你的手不是也伤了吗?”
“那能一样吗,我受伤就是为了你不受伤。”二叔瞪着眼睛认真地教训张毅,张毅忽然觉得眼睛一热,这鬼天气,太热了,浑身不自在。
他想起来屋后有个水塘,小时候在那洗过澡,便对二叔说:“我去泡一会儿,太热了。”
在水塘里泡了一会儿,张毅的肚子又叫起来,听见二叔扯着粗嗓门喊他吃饭,他便从水塘里跳出来。午饭是一锅出,米饭和鸡蛋糕,还有两样咸菜。
二叔讷讷地说:“你来的不是季节,也没有你喜欢吃的竹虫,等有了竹虫,我让人给你捎下去。你吃鸡蛋糕吧,你小时候爱吃,也不知道现在还爱吃不。”
二叔特别会蒸鸡蛋糕,父亲说张毅小的时候没有奶吃,买不到奶粉时,就喝粥。怕只喝粥没有营养,二叔便天天蒸鸡蛋糕给他吃,二叔蒸鸡蛋糕的手艺就是那时候练就的。
可能是饿了的缘故,张毅觉得这顿饭十分的美味,吃得直吧嗒嘴,二叔就满意地看着他吃。
吃过饭也差不多到了发车的时候,大巴车要开到镇里还得返回来,所以从山里出发的时间要早一些。张毅对着收拾碗筷的二叔说:“二叔,你还是和我下山吧,要不我没法和我爹交待。”
“交待啥,告诉你爹,我好着呢,等忙完这批活,我就去看你们。”二叔低着头,目光有些闪躲。
“那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了。”张毅觉得自己也算尽力了,便准备出门去等车。二叔欲言又止,挥了挥手,“走吧,我没事,告诉你爹别惦记。”
张毅也没有多留,出了二叔家去大巴车站。身后似乎有二叔的目光,但为避免尴尬,他没有回头。坐上车他捏着母亲给他拿的五百块钱,忽然想起应该给二叔买点什么,可是这山里也没什么好买的,他把钱又塞回了兜里。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窃喜,用这钱去市里看看白玫瑰,可以请她吃顿饭了。
图片来自网络3.
鬼使神差地,张毅到镇上下了大巴车,直接跑去火车站买票,到市里去找白玫瑰。到了市里,他先去找了本家张爽爽,这家伙是个万事通,对白玫瑰家的事了如指掌。张爽爽也仗义,立马替他约出了白玫瑰,三个人一起去饭店吃饭。
席间,白玫瑰说去洗手间离开了一会儿,张毅便问张爽爽,“你带钱了吗?我怕兜里的钱不够。”
张爽爽还没有答话,白玫瑰就回来了,并告知这顿饭她已经买过单了,大家都放开了吃喝。这举动让张毅感觉很没面子,不知不觉喝多了,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火车。
张毅醒来时是在张爽爽家,见张爽爽一条腿搭在他的身上在打着呼噜。他挪开张爽爽的腿,从地上拾起裤子,翻出兜里的手机,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插上张爽爽的充电器,打开手机,发现手机有十来个未接电话,酒劲顿时消了一半,心里一惊,一夜未归,不知道家里人急成啥样。
他拿着手机,想好了说辞,才拨通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过了一会儿,他又打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他踢了踢张爽爽,“哎,起来吧,都几点了,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张爽爽翻了个身,嘟囔了两声什么,又接着睡了过去。张毅顾不上理他,穿好衣服去火车站,一路上他都忐忑不安,心想也许二叔能帮他说几句好话,就往二叔那打了个电话。
二叔的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却是母亲的声音,“毅仔啊,你在哪呢?赶紧回家吧。”
“出什么事了?”
“你二叔病了,昨晚你没回来,他着急下山来找你,在路上晕了过去,幸好遇上熟人,把他带下山。”母亲在电话那边压低声音又说:“你快点回来吧,怕不是好病啊!”
张毅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昨日的闷热一直在持续,没有洗澡又没有换衣服的他,觉得身上黏黏的,心里更是不爽。
二叔能是什么病?母亲说不是好病,会不会是癌症?肝癌?看他那面相怎么和原来中学的物理老师一个样,那物理老师就是死于肝癌。一家人为了给老师治病,连房子都卖了,最后也没能救回老师的命。
刚进家门,张毅就愣在了门口,只见父亲和二叔拉拉扯扯,看方位,应该是二叔往外走,父亲在拦着他。看见张毅回来,二叔站住了,脸上又挂上了那讨好般的憨笑,“毅仔回来了。”
“嗯,你们在干什么?”
“毅仔,快劝劝你二叔,他要回山呢!”
母亲也走过来,用手怼张毅,“赶紧的,好好劝劝!”张毅便进了屋。原本心里担心会受父母埋怨,想好了一堆理由,现在看来都不用了,他不由得心里轻松,便开玩笑地对二叔说:“都下来了就多呆几天呗,回去干嘛,竹子自己又不会跑。”
母亲第一个笑了,看着张毅的眼睛多了几分欣慰,还是毅仔会说话,她抹着眼泪去做饭了。父亲先是一愣,紧接着附和着:“就是,先住下再说。”然后放开二叔跟着母亲走了出去。
进了厨房,张碧波紧跟在老婆身后小声地说:“要不,跟毅仔说实话吧?”
“咋说?二弟不让呢!再说二弟那身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毅仔怎么办?”
张碧波叹了口气,不作声了,蹲在灶台旁,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就夹在手里,望着地发呆。
晚饭后二弟说去做伞,张碧波便要跟着去作坊,被老婆拽住,悄悄地拉到了张毅的卧室。
“毅仔也成人了,家里的事不能瞒你。”母亲说了半句话,眼睛盯着张毅,久久没有下文。张碧波细长的眼睛忽然瞪圆,紧张地瞄着老婆。张毅却没有什么表情,他依着被没有动,母亲要说什么他猜得出来。
“你二叔的病不是好病,得住院,你明天带你二叔去看病吧,我和你爹啥也不懂,市里也不会走。”
“我二叔到底是啥病?”
“县上说是肝癌。”
张毅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怎么自己怕什么来什么,二叔真的是肝癌?
“那怎么办?这病没个治啊!我们物理老师就得这病死的。”
“没治也得治!”张碧波沉着脸甩下一句话,没好气地从兜里掏出烟盒,烟盒里就剩下一支烟,他一下子抽出来,顺手把烟盒捏得变了形,扔在地上。
“治也治不了,我们物理老师房子都卖了也没救过来!”
“卖房子没救,那我们就卖作坊,卖楠山,卖血也给你二叔治病!”张碧波点了两下烟没点着,用手把烟掐得粉碎,又挨个兜摸着找烟。张碧波的老婆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了一眼,还好,作坊离的卧室还有段距离,她伸手拉了拉张碧波的衣服,提醒他小点声。
“爸,我不是不给我二叔看病,你想想,人家演员有钱吧,还换过肝呢,结果没活几年还是死了,这病就是无底洞,没法治!”
“你别给我废话,这事和你没商量,需要换肝换我的!”张碧波说着甩掉老婆的手,开门往外走。张碧波的老婆瞪了张毅一眼,也跟着出了门。
4.
晚上东屋里张碧波和老婆坐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一直没有入睡。他掐了烟又和老婆商量,“还是和毅仔说了吧。”
“二弟不让说,你忘了二十年前他怎么把毅仔交给我们的?”
二十年前,张毅降生的那天,二弟的媳妇难产大出血去世,二弟抱着张毅送到不能生育的嫂子面前,“有骨有面才有伞,我这把伞没有面了,没法养活这孩子,孩子就交给嫂子吧。”
张碧波眉头拧在一起,又抽出一根烟,点上,急急地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他便扔了烟把头扎在被里哭起来。
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张碧波抹了把眼泪赶紧下了床。门口站着的是二弟,看样子他精神状态很好。
“我想拜托大哥和嫂子……”
“快进来说。”张碧波拉二弟进屋,催老婆去沏茶。“我刚和你嫂子说毅仔的事,还是告诉他吧。”
“我就想说这个呢,大哥,嫂子,毅仔啥也不知道,这样挺好。已经瞒了这么多年,就接着瞒吧,这样他的家就是完整的。”
“可是你……”
“我挺好的,我活着就为了他,要不早随他娘去了。得了这病,不能再砍竹子赚钱了,上次晕倒砍了手,下次不知道会砍哪,可能是他娘在叫我呢!这病欠一屁股债也治不了,我不能连累孩子,不能死了还让孩子去还债。”二弟低着头,好象和茶碗在说话,手里捏着茶碗,只是看着,一口也没喝。
三个人坐在屋里半天谁也没说话,二弟讷讷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转身跪下,“大哥,嫂子,毅仔就交给你们了。”
张碧洪赶紧扶起二弟,转过头去用肩头抹着眼泪。
西屋的张毅也没有睡,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捉摸,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二叔这一病,就算不去市里,去镇上或去县里看病也不少花钱,他仿佛看见白玫瑰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连个背影都不见,不由得烦闷起来。
可是不给二叔看病,父母肯定不答应,从他自己的角度讲也很难这样决定。虽然不和二叔在一起生活,但对二叔还是有感情的。刚上高中的时候,因为长相俊美,又喜欢运动,总有些女同学围在身边,结果就遭到一些男生的嫉妒,在回家的路上截着揍他。
二叔听说后天天送他上学后才上山,放学后又接他回家。遇上那些男生,就把自行车一丢,往路中间一站,象头大黑牛,啥也不说,目光炯炯,望着那些孩子。
高一的一整年,二叔都骑自行车上下山,时间久了,裤子磨坏了好几条,他只是憨憨地笑着拿给嫂子补。往事历历在目,张毅停止不了回忆。
夜晚本该凉快一点的,但温度并没有降多少,身上的汗欲出欲不出的,憋得象心里的火,他正想起来冲个凉,忽然听见外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侧耳一听,好象有人在走动。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却是向着自己的门走来,他赶紧闭上了眼睛背过身去。门开了,他支着耳朵仔细听,那个声音并没有靠近,好象只停留在门口。片刻,门关上了,张毅没敢起身,转着眼珠子,协助耳朵寻找着脚步声。
直觉告诉他,这人很可能是二叔,如果真是二叔,那他应该是准备半夜回山上。张毅为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感到奇怪,自己好象总能猜到二叔要做什么。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远,似乎还听到了大门的声音,张毅觉得自己猜的是对的,心里忽然轻松了,竟然很快睡着了。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第二天父母起床的时候发现二叔已经走了。打电话二叔说已经到了楠山,让大哥放心,说他有带药,先吃药再说。
暑假要结束的时候,二叔在山里平静地睡了过去。作为家里的唯一孩子,张毅披麻戴孝送走了二叔,二叔的坟就葬在他经常去砍竹子的楠山,那里还有一座坟,二叔就葬在那旁边。不知道为什么,张毅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了。
收拾二叔的屋子时,张毅看到了那个竹子做的轮船,大体轮廓已经出来,看得出很用心,也很细致。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看见二叔时,二叔劈竹子的样子。想起他手上缠着的纱布,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耳边好象又响起那个闷热的午后,二叔院子里寂寞的劈竹子声音。
开学的前一天,张爽爽突然带白玫瑰来到了张毅家,说带她来参观一下伞是怎么做的。他们进门的时候张毅正在健身,健硕的身体完美无暇,如丝绸般泛着光泽。细密的汗珠在脸上滑落,落到胸前,如挂着几颗珍珠。
张毅抓起一条毛巾往脖子上一围,并没有穿上衣,带着张爽爽和白玫瑰来到作坊。母亲正在往伞骨边缘缠线,伞骨转的飞快,母亲的手灵巧地绕着圈,那景象有点炫目。
白玫瑰不忍打扰母亲专注地缠线,便走向旁边的小屋,张毅便跟了过来,这小屋平日里堆满了桐油,他最讨厌桐油的味道,所以并不进来。
白玫瑰四处走着看着,指着桐油桶后面一堆伞说:“那就是成品吗?为什么有大有小呢?”
张毅也感到好奇,便走过去翻看,大大小小竟然有二十把,忽然他想起二叔,想起每年二叔都要在作坊里做一把伞,而今年自己二十岁……
天色忽然阴了,凭空一声雷响,闷了一个夏天的雨终于落下来,劈里啪啦砸在院子里。张爽爽已经冲出去帮张碧洪在搬架子,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和白玫瑰一起打着伞去帮忙,张毅看着,忽然哭了,虽然他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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