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经历过物质最贫乏的岁月,却从未让她的孩子有片刻感受到对贫穷的恐惧。
至今,我仍然认为,这是母亲身上最为令人惊叹的能力,或者说是——天赋。
一
母亲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待到她能记事,时间就已经走到六十年代了。每每想到过去,母亲总是满怀感恩,她觉得现在的生活比之过往,真是好太多了。
时间倒退五六十年,几岁的母亲跟着家婆去大队伙食团干活,家婆削红薯,妈妈就在旁边看着。红薯皮是不削的,只削掉被虫咬了的表皮,土话叫“虫线疤”。实在饿得耐不住,小孩子捡块“虫线疤”来吃也是不允许的,因为那是大队上喂猪的口粮。
那时候,生产队主要的口粮是红薯,每顿每人一根,只有两根手指粗细。一家人,照人头分,派一个人拿个碗去也就把全家的领回来了。而煮完红薯的水,带着香甜,也只有力气大的人才能抢到,气力小的人,根本抢不进去。
除了红薯,有时候还会是小麦磨成的麦麸加粉煮成清汤寡水的稀饭,一人一碗都分不到。
饿了怎么办呢?我问母亲。她说,喝盐水、挖观音土啊。最后喝到腿脚浮肿……
母亲没能念完小学,家里需要劳力,也就回到村里开始全心劳作。母亲的勤奋应该是天生的,她常常骄傲地回忆,辍学回家干农活的她,不管是插秧子、割麦子或是担泥巴,她挣的公分,在整个生产队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那时候,我们那偏僻的乡村里,像母亲所在的家庭这样的,太多了。一家人五六七八个孩子,都是常事。
那时候,轮不到母亲当家,但我从她对过往的表述中,已经发现了她对贫穷生活的安排能力。说不定,是遗传自外祖母的吧。
二
二十来往岁的时候,母亲嫁给了我父亲。父亲祖上三代都是贫下雇农,大概就是连土地都没有的最穷的农民了。
这时候,母亲开始当家了。父亲有到隔壁镇上的肥皂厂上班,每月能拿回一点微薄的工资,再加上母亲养猪、打理土地挣来的一点钱,生活依旧贫瘠,所幸供我和我哥读书却是足够了。
可这时间真的很短。短到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没有过似的。
父亲手脚利索,也很勤劳,无奈后来迷上赌博,不再去厂里上班。迫不得已,母亲接了好几亩别人的地来种。最多的时候,两个人种了有8亩多地,每日都分散在各处的土地上劳作。
我的农村生活技能,大多是在这段时间练就的。长田,干田,潮头土,夏家大队土……撒种子,扯草草,翻苕藤,挖红薯,插秧子,割麦子,打谷子,掰苞谷…基本地里的农活,都干过。印象最深的是,一大早起来要去地里除草,然后再回家换衣服去上学;放学就开始割猪草,煮猪草喂猪。
母亲所承担的劳力,就更多了。
但,即使全家这么攒劲地做活,生活依然贫困。最恼火的时候,连我的学杂费也交不出来,只好去借,但母亲从未给我们说过,“要么就不上学了吧”这样的话。对于孩子们读书,母亲是全力支持的,再苦再累也要支持。
为了省出粮食卖来换钱,那时候,我们家一年难得煮上一顿白米干饭,大多时候都是红薯稀饭,面疙瘩稀饭,或者面条。饭桌上,肉很难得,新鲜菜也少有,泡菜占多数。
照理,那段日子应当是我前半生最贫穷的岁月,但却奇异地成为了我最怀念的时光。怀念到如今每每回到这片土地,看到迎风竖立的小草,随风沙沙作响的树荫,都会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
可多年过去,物是人非。
三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要拉扯正在上高中的哥哥、即将小学毕业的我,还有我年过七十的祖母。
在收入微薄、还要交农业税的农村,这实在太难了,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于是,母亲带着我,毅然走出了镇上。初中,高中,我到哪里读书,母亲就在哪里当宿管,打扫卫生,守宿舍,有了固定的工资。可钱,远远不够用。
我有时候问她,那时候,你一个月300块钱的工资,既要给哥哥寄大学生活费,又要安排我们娘俩的生活,还要给哥哥存学费,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母亲一脸为难,想了半晌,只说道,“你现在叫我说,我哪里说得出来?但肯定是有计划的,要不然,哪里凑得够。”
是啊,无论我怎么算,这个账目都算不过来,母亲却做到了。不仅供着我和我哥的生活、学费,还还上了捉襟见肘时向亲戚借的钱。
再多的细节,母亲回忆不起,我也回忆不起。那时的我,一心想着努力读书,眼里只有学习,也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境遇下,母亲承担着怎样的压力,又是否有过在夜里辗转反侧,数着钱过活的焦虑。
‣
如今,母亲再也不用每个月仔细盘算着支出才能维系生活,可她依然精打细算。
依然每天起个大早,多走一里路,去菜品更便宜的菜市场。
依然挑挑拣拣,直到看到最中意又划算的衣服鞋子,才下手买,谁也劝不了。
母亲勤劳、俭朴、有节制地过着她的生活,从开始到现在,也会到未来。
感谢我的母亲,即使在家庭生活最为贫困的时光里,也从未让她的孩子感受到来自贫穷的威胁与恐惧。
也是她让我真正懂得——
穷,就真的只是没有钱而已,跟其余所有你所能付出的、你所能收获的、你所能拥有的,都无关——尤其是尊严、价值,与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