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茗录(05)

作者: 观巢居笔记一一杨府的文 | 来源:发表于2017-10-13 09:11 被阅读0次

    饮茶都江堰

    杨府/文

    到都江堰,是在农历八月十五的前三日。看到“分四六,平潦旱”的震古烁今的古代水利工程,看到岷江水,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这一句佛家偈颂来。雄阔、壮丽、奇幽、秀美,是我对都江堰的评价。马不停蹄地游观了李冰父子庙、鱼嘴分水堤、飞沙堰、宝瓶口等景观,有些倦了,渴了。便移步到有“离堆锁峡”之称的玉垒山上,吃茶去。玉垒山山形奇特,原是伸向岷江的一段长脊,为控制内江进水,李冰父子命人凿开山体,形成一个口子,因形似瓶口而起“节制闸”的作用,故名宝瓶口。而被宝瓶口分离的山丘,兀立江中,即是离堆。其上自然景观瑰丽,悬崖之上,构筑有气势恢宏的伏龙观。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回廊环绕,依山逶迤。苍松翠柏,绿竹扶疏。极目处,乃是沧溟雪山。于此清凉世界,品茗吟诗,可称高致。

    择一临江的桌子坐下,便问主人,可有上好的高山云雾,只管沏来。主人说,春茶已无,恰有新制的秋茶,青城云雾茶,农家自采自制,绝对绿色品质。

    客颔首,沉吟道:人到灌口思前贤,水出千山顿安澜。聊有秋叶差可拟,留下春色待来年。

    主人说:“客官真是雅人,出口成诵。”

    壶是瓷壶,泡茶的是玻璃杯。透过外壁,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杯中汤色,莹绿如韭色之碧。茶已泡开,是片片叶子,浮于杯上,如荇藻之凌乱。原本以为,秋叶老梗,其味滞涩。未料入口初啜,便有馥郁之清芬,自杯底升腾。绵柔回甘,如甘露入喉,余韵缕缕。忍不住再啜一口,周身为之通泰。长久游赏时的倦怠,也一扫而空。放眼青绿江山,郁郁葱葱。岷江自雪山汹涌而来,其势巍然,至此化为摇曳的长练,在鱼嘴分水堤处,飘向川西平原,自此方成就了锦绣成都之美,也育成了天府之国之饶。李冰父子的智慧,穿越千年风烟和万里江天,犹遗惠今人。看着走在鱼嘴分水堤和飞沙堰索桥上快乐的游人,那么自由地说笑着,那么随意地拍照或观望着。我想到了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大,也想到了人与自然相处的和谐。陡然之间,心神为之旷然,江山豪情随之而升腾。我想起了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的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这种由眼前之景所引发出来的内心的宏壮的感慨,是何等恰当,何等奇妙!有好山好水必助生幽情别趣,有好山好水也必助生茶趣茶韵。我找到了我有如此好兴致的原由了。

    虽然茶叶是粗粝的,甚至这些大叶子茶,在泡开之后,几乎没有几片是完整的。但是,它生在高山云雾之中,质地纯好,又沐浴了比春芽更多的金风玉露,它是沧桑而成熟的,不似春茶的青涩而单纯,加上有都江堰这一江流淌着自然之韵的好水的滋润,可谓美之为美,乃成绝美。其汤色醇厚,内涵隽永,“岷方之注,挹彼清流”(晋杜育《荈赋》),何茶能得此独厚之天缘?至今忆起,犹齿颊留香。喝茶本就是一种疲惫之后的休闲之为,“痴儿不耐俗情累,一盏清茗好逃闲!”大凡世上事,只要用心,都会有所得的。喝茶亦然,用心慢慢地去品,那种闲适的逸情,才可体味出。况且有这胜概之江山、丰赡之人文在侧,就是即食之菽粟,以此佐茶,自会把过往之际的感悟,提升到一个不一样的高度。

    且夫在壮观的天地之间,喝茶论道,自然要思接千载,驰骛遐思了。我想到了神农。据史书记载,是神农氏最早发现和利用茶的,“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茶)而解之。”唐代陆羽《茶经》亦曰:“茶之为饮,发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这样说来,我们民族饮茶的历史,要远溯于距今五六千年的原始氏族社会时期了。虽然现在茶已经成为风靡世界的三大无酒精饮料之一,在全世界50多个国家都有种植。但中国作为原产地,却是世所公认的事实。在云南的澜沧江两岸,至今仍生存着几颗树龄达三四千年以上的野生大茶树,举世罕有其匹。而历史上的巴蜀之地,又历来被视为中国茶叶的发源地。《华阳国志·巴志》记载:“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铜、铁、丹漆、茶、蜜、灵龟、巨犀、山鸡、白雉、黄润、鲜粉,皆纳贡之。”由此段史记可知,茶叶早在西周初期既成为贡品,从巴蜀传播到中原地区了。西汉王褒在《僮约》一文中,更明确记载了饮茶习俗的普遍,和在巴蜀等地兴起的情景:“券文曰:神爵二年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亡夫时户下樵奴便了。决买万五千。奴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扫,食了洗涤,……烹茶尽具,铺已盖藏,……武阳买茶。”这是蜀郡王子渊与奴隶签订的契约,规定了奴隶的日常工作。其中两项与饮茶有关:(1),“煮茶尽具”,说明饮茶已经成为一个日常习惯性行为了,而且有了专门的茶具。(2),“武阳买茶”,以此可推知当时已有专门售卖茶叶的茶市了。既有茶市,说明社会之所需,其量已不是小数。

    正像清初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所说:“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都江堰水利工程是如此之壮美,如此之奇绝,令后人叹为观止。那么,远在秦代,李冰父子以及十万将士、民役,他们挥汗如雨修建都江堰,“茗饮之事”决不是小事。既然饮茶已成一种习俗,且有提神醒脑、抗疲劳等功效,我想,他们必是喝着巴蜀之地、甚至就是青城山的茶,喊着“吭喐,吭喐”的号子,完成了彪炳千秋的壮举。从这一意义上说,茶之为用,亦大矣!

    都江堰是大美而无与伦比的。我来了,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游客的身份而来,更是作为一个歌者而来的。都江堰给我以纵深的历史和平视的美景,给我以八月的烟霞和如轮的明月,更给我以心灵的撼动和纯净的洗礼,以及对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与精神以教徒般的虔敬。但是,我拿什么还你啊,都江堰!这上下千年的情,这纵横万里的景?我只能写下我一介书生游观心得的一纸闲文,为你略增颜色。纵如此,都江堰啊,我欠你的还是太多太多。此时,我又躺在你锦绣灿烂的怀抱里,那么安逸、长久地徜徉于美景之中,在氤氲的茶香中求得宁静,求得此日此时浮生的清闲。

    我知道,巴蜀不但是茶的原产地,也是本土道教的诞生地之一。而我刚从道教祖庭青城山下来,道家清静淡泊、顺其自然的思想,与茶的清和、淡雅、虚静的自然本性,又是多么吻合。尤其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上流社会颓靡、奢侈之风盛行。炼丹,嗑药,酗酒,比富,社会在向着堕落的深渊滑去。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文章,名士们的做派就是游戏人生,放浪形骸,饮酒服药,率真任诞,又清静无为,超然物外,洒脱倜傥,表现着内心巨大的、难以摆脱的矛盾心理。而道教徒崇尚自然,推崇饮茶,反对奢靡,这在贵族官僚阶层向往得道成仙、又竞相奢侈、攀比成风的主流世风里,有表率引领的作用,使得另一些缙绅、士大夫们,为了表示自己异于他人的另类不俗的操守,或从健康的角度考虑,认为茶有提神疗病,解药散酲的功能,便提倡“以茶代酒”。借茶来表达清廉,俭朴之清,这种最初形成的茶道精神,无疑起着纠偏流俗的作用。《晋书》记载司徒长史王濛的轶事:“好饮茶,人至辄命饮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此时的魏晋风度的标准,已由嗑药、酗酒变为饮茶了。由酗酒到饮茶,标志着魏晋社会上流阶层由奢靡之风向俭朴之风的转变。而作为文人士大夫,更是把饮茶看作是风流雅尚之举,清雅廉洁之行,而得到提倡。社会对茶的精神意味的认同,就使得作为“物”的茶,和茶之外的一种文化和精神,而被人们所接受,所青睐,从而更广泛地传播开去。流风所及,民间市井,饮茶之风也因此兴盛,广有市场。“晋元帝时,有老妪每旦独提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竞买。”(《广陵耆老传》)

    以今观之,饮茶之风,实形成于秦汉,传播于魏晋,鼎盛于隋唐,精细化于两宋,滥觞于元明,世俗化于清及民国,今则更甚,茶风为之一变,奢大于简,形式大于实质,斯滥矣!

    正是因为茶饮具有清新、雅逸的天然特性,千百年来,历代的文人士夫们不但乐于饮茶,犹善藉茶寄怀,以浇块磊。如西晋诗人左思的《娇女诗》:“心为茶荈剧,吹嘘对鼎立。”写左思的两位娇女,因急着要品香茗,就用嘴对着烧水的鼎吹气,展露了幼女无邪无忌的纯真天性。与他同时代的张载的《登成都楼》:“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赞颂成都的茶芳香远飘九区。孙楚的《出歌》:“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兰出高山。”点明了茶的原产地。他们都在文化领域赞颂茶的清新自然,表达了对茶的喜爱。到唐宋以后,以茶为题材的诗篇,更是灿若繁星,熠熠其华。有名的如唐代李白的《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茗生此中石,玉泉流不歇”;杜甫的《重过何氏五首之三》:“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宋代苏轼的《次韵曹辅壑源试焙新茶》:“从来佳茗似佳人”;陆游的《晚秋杂兴十二首》:“聊将横浦红丝碨,自作蒙山紫笋茶”;杨万里的《以六一泉煮双井茶》:“何时归上滕王阁,自看风炉自煮尝”;元代洪希文的《煮土茶歌》:“论茶自古称壑源,品茶无出钟灵泉。莆中苦茶出土产,乡味自汲井水煎”;耶律楚材的《西域从王君玉乞荣因其韵七首·第七》:“啜罢江南一碗茶,枯肠历历走雷车;黄金小碾飞琼屑,碧玉深瓯点雪芽。”谢应芳的《阳羡茶》:“频年雨露养遗植,先春粟粒珠含胎。待香茶焙春烟起,箬笼封春贡天子。谁能遗我小团月,烟火肺肝令一洗”;明代高启的《采茶词》:“银钗女儿相应歌,筐中采得谁最多?归来清香犹在手,高品先将呈太守”;清代也有许多诗人如郑燮、陈章、曹廷栋、张日熙等,也写有很多著名的咏茶诗。特别是乾隆皇帝的《观采茶作歌》:“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西湖龙井旧擅名,适来试一观其道。村男接踵下层椒,倾筐雀舌还鹰爪。地炉文火续续添,干釜柔风旋旋炒”,最为人所传诵。

    这些咏茶诗既反映了诗人们对茶的喜爱,也反映出茶在人们文化生活中的地位,也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开门七件事之一。

    诗歌如此,茶书亦如此。自陆羽《茶经》之后,茶书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代不绝书,累百部之多,佳作迭出。

    在都江堰喝茶,是解渴,也是逸情。我今之所以身沐清风,目视青山,思接千载,上下畅想,主旨就一“闲适”耳。是江山的胜概和人文的逸情所致,是清新的文化意境和在茶中寄托的文人感遇所致,是此茶非茶的自然隐逸的感情所致。总之,都江堰的风景是美的,人文是厚重的,对人生的启发是深刻的……它独特的魅力和美丽,甚至在我端杯啜饮的某一瞬间,我都会有所联想,虽然这联想有时是不连贯的。

    在清茶中寄托精神,感悟人生,我想到了台湾著名作家林清玄的“人生如茶”的妙喻来。他形象地概括了茶叶经过五泡的滋味:一泡苦涩,二泡甘香,三泡浓沉,四泡清冽,五泡清淡。他写到:“苦涩如同少年,甘香如同青春,浓沉如同中年,清冽如同壮年,清淡则是渐失人生之味的老年了。”思之,不为无理,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人生使命,正像时序之春夏秋冬,是别人代替不了的,也是自身跨越不过去了的。因此,每当我喝茶时,面对不同茶叶在不同时段泡出的汤色,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人生的不同阶段来,也自然而然地把饮茶与不同阶段的人生作类比。苦涩香浓,清冽恬淡,都是经历之后的澄澈,是回首来时路的苍翠,各有千秋摇曳之姿。

    小小的一杯茶,乃“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霖之霄降”(晋杜育《荈赋》),是灵物所属,是情怀所托,是自然真情所呈现。此时的茶,不仅仅是茶了,茶里有天地人生,自然大道。此刻,我的感悟与前贤是多么的契合,多么的意连心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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