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妖,是个修鞋匠的女儿。
从我记事起,父亲每天都套着围裙,左右胳膊戴一副深蓝色的套袖,靠近小臂的松紧带有些散了,父亲便会拿我扎头发的头绳系上。缝鞋子的时候,手真是有力气,粗针能穿透各种各样的鞋底,紧实的线能在他手里挽出花来。
那双手是糙的,宽厚得长满老茧,幼时的我却不待见那双大手,嫌他牵着我的时候不够柔软,怕粗糙会传染。
他在菜场的外圈铺子上租了个不大不小的摊位,铺子里就放着皮料、鞋底、鞋跟、白乳胶、黄胶、粘底儿的胶水、削皮机、打磨机、钳子、锤子、钉子... ...井井有条。
菜场里头有鲜蔬瓜果,卖水产鸡鸭,外圈卖油糕熟食,清晨时分也有卖竹筒糯米菜饭的,时光游走在菜场的嘈杂里,我也随着小商小贩们的讲价声长大了。
整个街区的人都在父亲那儿修鞋,他会像医生那样,把手伸入到皮鞋膛内探摸是否平整,鞋垫有没有一直垫到鞋头,不短不长。
还给客人之前会像名品店一样用绒布细细擦拭,再打上鞋油,比刚出厂的新鞋还漂亮。
幼时我总穿那种牛筋底的小皮鞋,他还要在鞋面上缝个蝴蝶结,将软皮子折出形状,中间缝实,再立体地缝在鞋面上。
走起路来像个小公主,脚面上的那只蝴蝶那么有灵气,在“少女心”这个词还没发明出来的年代里满足了我所有的少女心。
他年轻的时候在上海皮鞋厂上班,在车间里认识了个把短发别在耳朵后面的姑娘,姑娘会唱歌,在汇报晚会上一首《兰花草》唱的比原版都好。
他每天早上都给姑娘带热气腾腾的豆浆和俩萝卜丝肉馅的包子,有一回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个丑不拉几的发夹,剪了一小块皮子盖在上面,给姑娘折了个蝴蝶结,这发夹一戴就是一辈子。
后来他跟姑娘结婚了,给爸妈各带了一双皮鞋,头层牛皮,牛筋底,透气耐穿,真皮实跟,是当时上等的尖货。
再后来皮鞋厂倒闭,他就开了个鞋铺,最早卖的是皮鞋厂里的存货,后来干脆给客人量脚订做,生意却好的出奇。
上海人认出身,扬州的修脚师傅,自然比不知名村镇的来得可靠。老皮鞋厂出来的师傅,就是要比温州来的受欢迎,眼界也要高一等。
他只做纯皮的鞋,鞋垫用猪皮,毛孔大且透气性好,夏天穿不容易留味。冬天就在内衬里围一圈羊毛,久而久之他的名气也传了出去,大家都知道弄堂里头有个鞋匠,手艺好得没话说,做出来的皮鞋简单大气,舒服耐穿。
商场流水线的鞋子越来越多,去找他做鞋的人就越来越少,那时我上初中,歌唱的跟姑娘当年一样好。他给我做了最后一双带蝴蝶结的平底小芭蕾鞋,打样定样,剪裁缝纫,定型、钳帮、复底,最后上光。
34码半,是哪家商场都找不到的私人订制。
鞋匠成了修鞋匠,为了减少租金把铺子迁到了菜场外圈,本就不大的铺面显得更加逼仄。
再后来修鞋匠成了老鞋匠,铺子也搬进了有大窗户的门市房,眼睛花了,手艺却一点没退步。
在阳光尚好的午后,他总会泡壶茶,戴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和新袖套,端起一只皮鞋细细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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