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诗辞要如哭笑,发乎情之不容已,则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较工拙。
后世只要学诗辞,然工而失真,非诗辞之本意矣。故诗辞以情真切、语自然者为第一。
【译文】写诗词时要有感情,像哭和笑一样,只有表达内心真实的感情,这样就会写出既真实又有品位的作品。如果所写诗词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情,就不必过多考究文字的精巧。
后世的人,学习写诗词的写作方法,只是在文字上的讲求如何精巧,以致失去内容真实的感情。这样就违背了写作诗词表达思想感情的本意。所以,写作诗词应以真情实感、语言自然流畅为第一。
【原文】古人无无益之文章,其明道也,不得不形而为言;其发言也,不得不成而为文。
所谓因文见道者也,其文之古今工拙无论。唐宋以来渐尚文章,然犹以道饰文意,虽非古而文犹可传。
后世则专为文章矣,工其辞语,涣其波澜,炼其字句,怪其机轴,深其意指, 而道则破碎支离,晦盲否塞矣。是道之贼也,而无识者犹以文章崇尚,哀哉!
【译文】古人没有无益的文章,为了申明道理,只得用语言来表达;把口中所说的写成文字,这就是所说的依据文章来看它所讲的道理。
古往今来文章的高下优劣, 这里姑且不论。唐、宋以来,逐渐崇尚的文章犹以道理来修饰文义,即使不是古文,而文章还可流传于世。
后世就出现专为写文章而写文章,刻意在词语修饰上下功夫,使其故事情节上制造悬念,字句冼炼精湛,文章结构清奇险怪,舍意深奥隐晦,但所讲的道理都支离破碎,晦涩蒙胧。这是道的大害。然而,那些没有什么见识的人,却仍然崇尚那些文章,实在是可悲啊!
【原文】文章有八要: 简、切、明、尽、正、大、温、雅。不简则失之繁冗,不切则失之浮泛,不明则失之含糊,不尽则失之疏遗,不正则理不足以服人,不大则失冠冕之体,不温则暴厉刻薄,不雅则鄙陋浅俗。
庙堂文要有天覆地载,山林文要有仙风道骨,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奏对文要有忠肝义胆。诸如此类,可以例求。
【译文】文章有八要:简、切、明、尽、正、大、温、雅。不简就会繁杂冗长,不深切就会浮泛,不明确就会含糊,不尽就会疏忽遗漏, 不正就会说理不透令人不信服,不大就会失去冠冕的体统,不温就会粗暴苛刻,不雅就会鄙陋肤浅庸俗。
撰写国事文章要有翻天覆地的气概,写祭祀文章要有仙风道骨的意念,写征伐文章要有气冲山河的气势,写上奏文章要有忠肝义胆的姿态。诸如此类,可仿照此例而求得。
【原文】学者读书,只替前人解说,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譬之小郎替人负货, 努尽筋力,觅得几文钱,更不知此中是何细软珍重。
【译文】现在的读书人,只是替前人著作做解说、注释,而完全没有对照一下自己。就像小孩子替人家背货物一样,费尽了气力,赚了几文钱,又不知道所背的货物是什么细软珍宝。
【原文】《太玄》虽终身不看亦可。
【译文】《太玄》这部书, 一辈子不看也可以。
【原文】自乡举里选之法废,而后世率尚词章,唐以诗赋求真才,更为可叹,宋以经义取士,而我朝因之。
夫取士以文,已为言举人矣。然犹曰:言,心声也, 因文可得其心,因心可知其人。
其文爽亮者,其心必光明,而察其粗浅之病。其文劲直者,其人必刚方, 而察其豪悍之病。其文藻丽者,其人必文采,而察其靡曼之病。
其文庄重者,其人必端严, 而察其寥落之病。其文飘逸者,其人必流动,而察其浮薄之病。
其文典雅者,其人必质实, 而察其朴钝之病。其文雄畅者,其人必挥霍而察其苚弛也之病。
其文温润者,其人必和顺, 而察其巽软之病。其文简洁者,其人必修谨,而察其拘挛之病。
其文深沉者,其人必精细, 而察其阴险之病。其文冲淡者,其人必恬雅,而察其懒散之病。
其文变化者,其人必圆通, 而察其机械之病。其文奇巧者,其人必聪明,而察其怪诞之病。
其文苍老者,其人必不俗, 而察其迂腐之病。有文之长而无文之病, 则其人可知矣。文即未纯,必不可弃。
今也但取其文而已,见欲深邃,调欲新脱,意欲奇特, 句欲苨苩,锻炼欲工,态度欲俏,粉黛欲浓,面皮欲厚。是以业举之家弃理而工辞,忘我而徇世。
剽窃凑泊全无自己神情,口语笔端迎合主司好尚。沿习之调既成,本然之天不露。
而校文者亦迷于世调,取其文而忘其人。何异暗摸而辨苍黄,隔壁而察妍媸?欲得真才,岂不难哉?
隆庆戊辰,永城胡君格诚登第三场,文字皆涂抹过半, 西安郑给谏大经所取士也, 人皆笑之。
后余阅其卷,乃叹曰:涂抹即尽,弃掷不能,何者?其荒疏狂诞绳之以举业,自当落第,而一般雄伟器度、爽朗精神、英英然一世豪杰, 如对其面,其人之可收自在文章之外耳。
胡君不羁之才,难挫之气, 吞牛食象,倒海冲山,自非寻常庸众人。惜也以不合世调,竟使沉沦。
余因拈出,以为取士者不专在数篇工拙,当得之牝牡骊黄之外也。
【译文】自从乡里选推举制度废除以后,后世选拔人才大都崇尚科考诗词文章。
唐朝科举用诗赋选取人才, 已令人可喟叹;宋代科举用考儒家典籍之义来选取人才,我朝继续沿用这一制度。
依据文章选取人才,说言为心志,根据一个人所写的文章内容可以推知其人的心,根据其人的心可以推知其人的品德和才能。
写的文章爽亮,其心必定光明磊落,但要观察文章粗浅的弊病。文章写的劲直,其人一定刚正方直,但要察其豪悍的弊病。
文章写的华丽,其人必定才华横溢,但要察其弥漫的弊病。文章写的庄重,其人必定端正严肃,但要察其寥落的弊病。
写的文章飘逸,其人必定喜好灵动,但要察其浮躁的弊病。文章写的典雅,其人必定朴实,但要察其愚钝的弊病。
文章写的雄畅,其人必定豁达,但要察其弛斥的弊病。文章写的温润,其人必定和顺,但要察其软弱的弊病。
文章写的简洁,其人必定谨慎,但要察其拘束的弊病。文章写的深沉,其人必定精细,但要察其阴险的弊病。
文章写的冲淡,其人必定安闲,但要察其懒散的弊病。文章写的有变化,其人必定圆通,但要察其巧诈的弊病。
文章奇巧,其人必定聪明,但要察其怪诞的弊病。文章苍老,其人必定超然脱俗, 但要察其迂腐的弊病。
文章具有长处而不存在弊病, 则其人的人品可想而知。文章写的即便不纯正, 也不一定予以抛弃。
现在只凭文章选取人才,见解要求深邃,格调要求新颖,意境要求奇特,字句要求堆砌,锤炼要求功夫,态度要求美好,修饰要求浓重,脸皮越来越厚。
因此,凡是已经考取的人,没有不抛弃真正有用的学识而在文辞上下功夫,忘记自己却随从于卑陋的世俗。
剽窃他人的著述东拼西凑, 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观感情。言谈话语著书笔端,全都是迎合主考官的喜好。
沿袭既成的陋观,不表露自己本来的意图。评阅考卷的人,也被世俗所迷惑,只看其文章优劣,而不看其人品如何。
这跟用手去摸来分辨青色和黄色,隔着墙去看人长相丑与美,有什么两样?如此想得到真正的人才,怎能不难呢?
隆庆二年(1568年),河南永城县胡格诚参加会试考试第三场时,卷子上文字乱涂抹超过一半以上。结果被西安郑大经录取为进士,被人们耻笑。
后来,我在翻阅考卷时,见到这份卷子,为之哀叹说:“涂抹如此,而又不能弃之不取。”
这是为什么呢?其人荒疏逛诞,按照当时科举考试的规定来要求,是理所应当让他落第不录取的。
然而,其人却有一种雄伟的气度,爽朗的精神,不愧为英然一世豪杰。如果当面见到,这样的人之所以被录取,自然是出于文章之外的原因。
胡格诚放荡不羁,有着难挫之锐气,简直能吞牛食象, 排山倒海,自然不是平常的平庸之辈所能比拟的。可惜,文章不合当时的世俗格调,竟使沉沦落破。
我因此举出作为例子,用来说明选取人才,不能只依据几篇考试文章的优劣,应当看到在非本质的表面现象之外的东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