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在他越脱开俗务、远离熟悉的环境时越逼近他——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怀抱安眠时,在四姑娘山雪地的帐篷蜷卧时,在斜阳里缓步茶马古道的马背小憩时。有时他甚至突发奇想:就算去了另一个时空,恐怕也难以不梦见吧。
每次醒来,他孤单一人,满目磅礴的景、深邃的星空与凋零的枯黄,在顷刻之间扑面而至,美妙得令他窒息——分不清压迫是因美景还是梦中所历,这种经年的窒息让他的思绪恍惚得踉跄。
犹如此刻,他在两万米高空的飞机里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后背莫名作痛,仿佛纠缠与挣扎不仅在梦中虚幻,也在肉体扎根;也许压根就没醒过来,又走进另一场人生大梦。
他还来不及睁开眼,耳边响起一句关切的问候:“先生,需要什么帮助么?”
迷糊中他想:应该没有人认识我——如同过去那些独行的日子一样,即便是一群人的热闹旅途,他仍然在自己的寂静里,他不认识别人,人们也不太搭理他。于是,继续闭目吧,就像没有被那个梦惊醒。
“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适?”当关切而刻板的语气再次传来,他疑惑地睁眼,一个嘴角勾起笑容的空姐,正扶着靠近过道的椅背,微微弯腰看向这边。
他四顾左右,确定这个美丽的空姐在和自己说话。于是勉强朝那张笑脸点点头,紧接着又微微摇几下,“我没事儿,只是路太远,有点感触。”
那张精致的面容稍稍绽放一些笑意,“没事就好,那您接着休息吧,飞机估计四十分钟后降落。”扭身走开前她又回头看他,“有时候,人难免会有那么一点点感伤的。”
见到这张陌生的笑脸,听见这句话,霎时,整片熟悉的梦境,竟空白得无处寻觅。他在庆幸里带着惶恐,想忘却又唯恐遗忘。
直到他倦怠得眼皮沉重,梦里种种,方影影绰绰——毕竟,人海里走过一遭后,还得回到自己的天地,梦也是。
梦境中,那所校园的林木芳草在如丝春雨里摇摆,不时叩击着窗玻璃;他却怎么也忆不起那扇窗是他们那所房间的还是那间书吧的落地窗。梦里物事总是时而清晰复又迷离。
窗前是一尘不染的嫩绿,他记得那是她喜欢的颜色。其时,他忍不住推开隔绝的窗,一片清新裹着温润迎面而来,空气里负离子充盈如填满味蕾的美味,使他的思绪在梦里也幽远起来。
他凝视窗外:烟云渐渐敛去,雨霁天青,阳光被细雨冲刷后变得剔透,午后澄明的柔光静静地铺展,从寥廓的天际飘到眼前干净的操场,又穿透身边整片的木格落地窗——一个个带着阳光和原木气息均匀的金色方块,纷纷盖在光洁的地板和他的肩膀上,似披了件绚烂的袈裟,眼前所见仿若一个小小的神迹;亦如多年前在他在人迹罕至的雪山之巅信手栽下的那根登山杖,重返故地,登山杖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宛若裹着雪白哈达站得笔直的独枝银树,只向苍穹,如与苍天默默喁语多年。
彼时,一种明悟让他难以自抑得双目润湿:所历种种不能忘怀的某些惊心动魄,并不能使他离开自己的世界,最终他还得在自己的方寸世界痴狂、受苦,解脱不得。而他莫名的背痛唯有真正的醒来方可痊愈了罢。
他知道——一再梦绕的确是那间书吧,而非别的所在;想起时,心间的悲悯一如那金光的格子、孤独的白雪层叠心头。记忆中那环绕满屋的书,不再显得拥攘,反而在静谧的房里灵动起来,散发出一种幽玄肃穆的庄重;而梦里的她恰如相聚时一样,因懂得而慈悲,亦因慈悲而在离散时懂得。
那时,她披着午后的阳光笑语盈盈,他的耳边却分明听见雅鲁藏布江支流的潺潺,清脆脱俗;她捧着一只盛满咖啡的洁白骨瓷杯,手和杯全都洁白得肃穆;从此,那杯咖啡的暗香始终弥漫在他所有的记忆里。
她看着咖啡腾起的热气,吹了一阵,推到他面前。说,“起初,我小心翼翼地坚守过的。”叹息一声,又道“在那些默默的日子里,有我长出翅膀也飞不进去的世界......”
他点点头,向她无声地微笑。伸手轻轻握着她的两根手指,不语。
“我以为自己会心如刀割,不久之后却也释然......”她捏了捏他的手掌,用另一只手背触一下那只杯壁,提醒他趁热喝。
他盯着她的眼睛,抽出手在她的左边嘴角点一下,说“安个小开关,向右边嘴角一划,那些未经沉淀的坍塌就不再提吧,”她调皮地伸伸舌头,看见他藏在深邃眼底的温柔。
“现在不是挺好么?心灵有所坍塌必有所填补。”他说。
她浅浅呷了一口咖啡,说,“温度正好呢,我知道你喜欢茶,可书吧只卖咖啡,不过,这杯咖啡与茶一样也不一样噢!”
他刚想笑她的话太绕,她却身体摇晃着先咯咯笑出声来。他用手拂顺她额前几缕调皮的头发,皱眉故作抓耳挠腮状,她果然笑如花儿。
“一样的是苦吧......不一样的是......”他沉吟良久,只好求救地看看她。
“是呢,都苦,也甘。重要的是:我刚刚喝过——有我的味道的咖啡才是好咖啡!”她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她明白他爱得深沉,不然怎能总想要放弃——他的爱里裹着浓稠的忧伤。他在这份爱里被放逐,他想驻足,他想抓牢点什么,却偶尔寻不见那支银树般的杖。
他告诉她的那些重复的梦境,她其实也常常梦见,她说:这一次,我知道自己的心有一双翅膀,已经飞进了另一颗心的花蕾。她不止一次这样告诉他,每次他都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悲悯”——无论在梦里还是醒着,相聚抑或离别时。
他记不起是在梦里还是牵手漫步学校时,她曾说,梦醒也好不醒也好,有我的世界才是好的世界。他奇怪于她郑重其事地这样说着,眼中却刻意噙着淡笑。她不过是想让他轻松起来,一切,他都懂。
他牵着她的手,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一脚一脚,一直走到黄昏红霞的深处,犹如走在那条早已宁静的茶马古道;倦了,她会靠在他的肩头,顺便抚抚他的背,此时的空气里弥漫着的何止岁月静好,那静处藏着汹涌的心疼与悲悯。
总有一些平行世界无法交叉,他想,周遭万物若是梦境,那就梦下去,不要醒来。而梦总会醒来——不管人是否甘愿,呐喊出的,有梦呓也有经文,解脱只在心如明镜处抑或是生命分崩离析时;解脱也罢,不解脱亦可,人生就是一场梦到另一场梦的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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