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人的关系是漫长、美妙的共同旅程。” 《花，如何改变世界？》
对我这个寄宿山中的孤客，每一个黎明，在“吱吱嘎嘎”声中打开厚重的木门，对面遮挡住半边天空的大山，如同殷勤的主人，色彩斑斓的服饰上，披挂着黄澄澄的野菊花，迎面向我露出会心的微笑。似乎只有这漫山遍野的花朵独步天下，一统江山似地展现着“金色秋天”晚节的灿烂与辉煌。
我不太相信元稹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我多多少少是个怀疑论者，因为怀疑，所以才去寻求。我几乎走遍了这片山野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找到小巧玲珑、妩媚动人的花朵。
借助一条又长又粗的藤子，从峭壁顶端溜下到谷底，又借助砍镰和棍棒，我半走半跳到了谷口的一块平地。右边是阴森的深涧，左边是明亮的山坡，涓涓小溪从密密麻麻、纠缠纷乱的藤蔓草丛里流出，清浅之处，静水如在微曲的手掌之中；大大小小、黑白青灰的卵石闪烁着光亮，如若不是少许白色泡沫的移动，和因苔藓、细石的阻障而微微泛起的纹线，摇晃着十分幼稚的波光，就不知道有静悄悄的水在流动。
岩壁黝黑，阴冷有弱水敷面，浸湿了地面一大片嫩绿如茵的青苔；仰头向上，正迎着扑面而来的阳光。青苔那边，阳光之下，一片绿油油的小草，像麦苗，像竹叶，像松针；一串紫花束身而立。遽然之间，是我，也许我和紫花彼此不约而同地感叹：“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其来迟。”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它婷婷玉立，含羞带怯，隐隐约约有欲言又止的神情。
轻轻地走近，蹲在它的面前，从上到下，又从下往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欣赏它，像风铃，像荷包牡丹？它有一尺多高，笔直的毛绒绒的绿茎上没有尖芽圆叶，像早春二月的杏花、樱花和迎春花含笑于光秃的细枝上；由下向上匀称地对开八朵花，仿佛是对面的花照着镜子，在自己欣赏自己。每一朵花有五片鲜活柔嫩的花瓣，围成下小上大的半椭圆形，纤秾合度，舒展流畅；花瓣中心洁白无瑕，当这洁白向外溢出，就变成淡淡的紫色，愈向外紫色愈浓艳，但一点儿也不肥腻，依然保持着纯净的柔和光泽。
紫色是一种非常奇妙的颜色，它仿佛蕴含着某种传承或演绎，进化和升华，当然也可能是退变。我见过的紫色有偏红色的，有偏蓝色的，也有偏黑色的；偏黑色的暗淡得喧宾夺主，无精打采，令人感觉死气沉沉；偏红和偏蓝却鲜艳夺目，生气勃勃。这一串偏红的紫花，有着比薰衣草、梧桐花、风铃花更加纯正的色彩，是浓郁和淡雅完美无瑕的结合，端庄高贵，又落落大方；用手指轻柔抚摸着花瓣，光洁如蜡如玉，柔滑似绫似缎。
《阿达拉》里有一句话：“处女是神秘的鲜花，到僻静的地方才能找到。”这幽谷角落的柔美的花朵，就是一个清丽秀美、丰姿绰约的处女。我把视力收缩起来，犹如手电筒射出的一束亮光，全都投向它的身上，视觉中只有这紫色的鲜花，清除掉感觉和意识中暮秋荒野的风光物色。我把那一片鲜苔当成无垠的大草原，把麦苗、竹叶般的青草当成茂密的森林，把岩石当成千仞峭壁，把涓涓细流当成奔流不息的江河，把徐徐微风当成砭骨刮肤的寒潮，那么，这一串紫花，就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了。
它是荒野珍藏的未曾消失的香梦，是深秋的另一种柔情蜜意的娇容。
在喧闹的人间尘世，喜爱多姿多彩的美丽花朵的人们，正精心准备着呵护鲜花过冬的温室。而这一串紫花，却是大自然的神奇，生命的坚韧，它正在面对日益逼近的冰雪，也许会傲然挺立，最终扑倒在银妆素裹的白雪之中。它像夏夜晴空中飞逝的流星，瞬间的美丽，便是一生的辉煌。难道它就像“世纪之花”龙舌兰一样，绽放就意味着死亡？它从哪里来？明年、后年、以及连续若干年的每一个深秋，它会不会还在这里开放？它还是这么孤独寂寞吗？这生命的火熖，希望的光华，是否已经把种子洒向了大地？
当人们为“美丽”这个概念联想具体形象时，最优先、最强烈、甚至是天性本能的反应，一定是鲜花。是的，鲜花就是美丽的化身。有这样一个说法：“第一个用花来比喻少女漂亮的人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才。”如果撇开首先发现和使用的狭隘角度，我觉得无论滚滚红尘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论谁先谁后，都拥有用花来形容漂亮女子的权利。我们的先人已经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语言瑰宝：如花似玉，闭月羞花，艳若桃李，出水芙蓉，花信年华……还有“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
不仅仅“美丽”，一切神圣、纯洁、可爱、活泼、繁盛、悲悯、忧伤，几乎都和花朵息息相关，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和人性都心有灵犀——如果你有一颗热爱生命，侠骨柔肠，多愁善感，怜香惜玉的心。在古人美好的想象中，百合花是天后的乳汁，玫瑰是圣母的化身。花是有灵性和智慧的生命，懂得人的思绪和情感：“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还有还有，仿佛就在前面雨巷里独自徘徊的戴望舒，低吟浅唱着忧伤哀婉的迷茫幽梦：“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而泰戈尔则渴望人的生命如同盛开怒放的花朵：“生如夏花之绚烂。”
我深情地凝望着这紫色的鲜花，它微微地摇晃，仿佛柔嫩的嘴唇如梦似幻地蠕动，它是想和我倾诉衷肠吗？花有花的语言：冬青的花语是生命，山楂的花语是唯一的爱。可是，它的语言又是什么呢？永恒？还是瞬间？
久久地凝视着它的娴静和绰约，我禁不住心旌摇荡，思绪万千：花朵与我们人类几乎是命运共同体。它不仅仅能疗愈人们的肉体疾病，也能让人微笑、消除焦虑，抚慰身心，启发心灵，拥有和保持良好的精神风貌。因此，有人认为对于“健康空气”的定义，应该是有花香的空气。《花，如何改变世界？》在结尾处写道：“我们远古的人类祖先看见花朵时，就知道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征兆，也表示之后将有好吃的果实。人类与野生动物食物中，最美味营养的就是果实、浆果与种子。……无论如何，照料花朵，花朵也会支持与喂养我们，丰富我们的生命。”
然而，由于人们对鲜花的无比热爱，并且要排他性占有，所以，在人类历史上最原始的三大泡沫中，名列榜首的就是美丽鲜花引起的：郁金香。发生在17世纪荷兰的郁金香泡沫，让无数人一夜赤贫，沿街乞讨，乃至自杀身亡。四十多年前，发生在的吉林长春的君子兰事件，从“绿色金条”到“绿色杀手”，令无数人陷入疯狂之中，以至于抢劫杀人，家破人亡！当娇艳鲜花和金钱富贵、贪婪欲望勾肩搭背的时候，岂止是腐烂恶臭，灾难也会接蹱而至。
有的时候，外表越是漂亮，灵魂越是肮脏。天生的丽质，不需要用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来包装，去充当人间悲喜剧的主角。
我相信每一个看见这一串纯洁紫花的人，都会心生怜爱和敬意。它那鲜嫩又神秘的紫色，那令人无法捉摸的气息，都闪烁和散发着生命的魅力，善良的温情，能够给人以心灵的慰籍，至刚至柔地庇护着脆弱的希望。它一定会贯穿我的记忆，让我在遥远未来某一个寂静之夜，无限怜惜地回想起它：风姿绰约，眉目传情，独立寒秋，迎风摇曳。
依依惜别这一串紫花，我的眼睛里仿佛生出了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它的洁净、娇柔、鲜嫩和婀娜多姿。明天我还要来陪伴你，假如我不能再来和你相见，你也不要感到孤独寂寞，因为一个完完整整的你，已经深深植进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的、又等待得太久太久的心中的黑土地上，填补了我的魂灵那荒凉与空荡的一角。
我走了，我不能像徐志摩那样洒脱：“我轻轻地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但是，我还要吟咏着他的诗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图片为摄影师熊鹏飞先生的作品
2021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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