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们愿意和不愿意告别的所有说告别

(叔丁)

周六一大早送女儿坐灰狗去蒙特利尔。女儿不过要离开两天时间，在两个小时车程的距离之遥。本来自己可以把她送到长途车站，就马上离去。但心中一转念，停了车，丢进几个硬币的停车费，推着女儿一点儿都不沉重的行李箱，陪她走进车站，一路排队到检票口，拥抱和她道别。 

从车站出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时值深秋，街角那棵糖枫树上只有几枚孤叶随风招摇，更多的叶子都齐整整地铺在地上，经雨漂洗之后格外鲜亮辉煌。喜欢用“辉煌”来描述秋天的落叶，似乎不这么说不足以再现它们的排场。它们一堆一堆地懒卧在那里，并不喧哗，却自有一股摄人的力量。这样的气场只不过持续短暂的一两日，很快不是腐烂入土，就是被风吹散。秋枝和秋叶注定要告别，经过一个春天的温情脉脉，经过一个夏天的花团锦簇。

向我们愿意和不愿意告别的所有说告别

和女儿这一段时间很是疏离，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却很少交谈。有时在厨房中擦肩而过，她从冰箱里取一盒酸奶，我往微波炉中热一碗米饭，都默默无言。我眼角余光中瞥到的她既熟悉又陌生，短短尺寸间距好像相隔万里。归咎于我过高的期待值和固执的僵硬说教，也由于女儿长大了的自尊和成长中的挣扎，我们虽没有告别，却已开始疏离。想起几年前曾和女儿躺在墨西哥海岸的沙滩躺椅上，听海风沙沙拍岸，看夜空中的星辰闪烁，何等温馨。我们谁都不看谁，但是知道彼此在身边陪伴。我们随意交流着思想意念，比方星空，比方信仰，比方轮回和前世来生。康德在那样的境地下一定会说，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是值得我们深深怀恋的，一个是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另一个是我们星空下的心意相通。星空虽远，我们的心彼此贴近。

向我们愿意和不愿意告别的所有说告别

假期之所以成为令人期盼、让人难忘的假期，是因为它是暂时远离生活的日常。假期是暂时的，日常才是持续的。这几日和女儿刚刚和好，每看到女儿的笑脸，心中就涌出一股暖意。即使贴得再近的心灵，毕竟还是相互独立、分离开来的两颗。就像那棵糖枫树的秋枝和秋叶，就好比所有树的枝桠和落叶。松柏看似长青永不落叶，究其实它不过是逐渐舍弃脱落的松针，再悄然接纳新生的松针。

向我们愿意和不愿意告别的所有说告别

少时不懂惜别，上大学离家时满心欢喜，却看见母亲偷偷抹眼泪。我期盼着告别，期盼着分离，因为我向往自由自在的、崭新的人生经历。第一次送孩子去幼稚园，老师告诉我不要偷偷走开，要看着孩子的眼睛说：妈妈去上班，下午再回来接你。即使孩子在我离开后哭闹也不要担心，因为几次之后她会明白：分别是暂时的，妈妈总会回来相聚。看来我们不是生来就能坦然告别的，而且我们从小以为告别是暂时的，相聚才是永远。

其实恰恰相反，人生分离是常态，相聚不过是上天暂时的赐予。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总会长大离开父母。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的孩子总会长大离开我们。我们的出生伴随着呱呱坠地的哭声，在唱响生命诞生的同时，也悼念我们从此离开温暖的母体，成为独立的个体。不管女儿明白不明白，她总会与我告别，即使不在物理距离上。她会一天天地离我越来越远，独自走她的人生成长和体验之路。

世界上有不只一处的风景小路以“哲学家之路”命名：康德在家乡加列宁格勒的每日经典步行路经、德国海德堡俯视内卡河的陡峭山路、日本京都琵琶湖畔樱花树下的蜿蜒曲径、加拿大多伦多沿着已埋入地下的小溪向南北延伸的长长小道，以及美国旧金山环绕约翰·麦克拉伦公园的环形小路。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一代又一代的哲学家们都喜欢独自安静地行走和冥想。人在独处之中，自我认知更真切，对外界环境的认知也更敏锐。最丰富的人生，是在独处中享用。

向我们愿意和不愿意告别的所有说告别

我们不只跟父母孩子告别分离，也同样和自己的每个人生阶段告别分离。童年时，我们盼望长大。中年时，我们盼望时光停止，我们不再变老。只是可惜，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会长大，我们会变老。所以人渴望拥有，害怕失去。我们试图牢牢抓住一切，以为拥有最多才是最完满。工作中有那条永远攀不到顶的山路，孩子无论多大总有让人不放心的牵挂，别人总拥有一幢比自己更大更奢华的房子。世界何其大，时间何其少。必须舍弃一些，才可以拥有更值得我们拥有的东西。智慧的人生，懂得和自己该告别的东西说告别。

《中国日报》加州版 2018.11.19，C7

周日晚去接女儿回来，告诉她刚刚订好圣诞去古巴的飞机和度假村，这个度假村有她心心念念的潜水项目。女儿听了憨憨一笑，这一笑让她仿佛回到幼年时光，圆圆的脸充满稚气，一双眼睛笑成两道月牙，一张小嘴巴笑成一朵盛开的郁金香花。短短两个小时的车程，灰狗却晚点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女儿在回家的车上熟睡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