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闫晓雨
雾霾是一把剑,没有人知道,它最后会指向谁。
一
早上八点钟,赵玥将热好的牛奶端到儿子床边。
转身走回自己卧室的衣柜前,开始端详,是选网购新到的枣红色连衣裙,还是那套去年从英国旅行带回来的小香风米色套装,比划来比划去,最后套在身上的却是件不起眼的宽大毛衫。猫灰色,蝙蝠袖,长度刚刚到屁股下面,搭配裤子和半身裙都可以,赵玥想起前阵子时尚杂志推荐的秋冬款金属百褶裙,有些心动。但还是翻出昨天穿过的打底裤,简单粗暴,用力拽到了腿上。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节奏。就像少女时代整日拿捏着花样偶像新出的海报幻想,转头却和班里的猪头小子接吻,人生嘛,总是需要鸿沟来证明,妥协的合理性。
和顾森结婚后的第二年,就有了儿子亮亮,为了保证不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硕士毕业的赵玥索性辞职留在家里做个全职主妇。同身体同步进行重心转移的,还有赵玥原本敏锐的神经。她压根不会注意到工体北街上新开了一家法式甜品店,里面的招牌拿破仑,被路人津津乐道。早些年她可是标准的“美食达人”,全北京城哪有她不知道的好去处。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路上的车流、兴趣班、同龄孩子的身高,偶尔上学路上,亮亮忍不住掏出口袋里的口香糖,都会被赵玥呵斥道:“外面雾霾这么大,你还吃”。
亮亮很无辜,两只眼睛眨巴着嘟囔,“这明明是在车里啊……”
明明是在车里,也无力阻挡PM 2.5的强势侵蚀——这样考验人物理知识和表达能力的话题,赵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回头冲儿子笑了笑,表情尽量显得更温和一点。其实她特别理解儿子,小时候,她也喜欢边走路边吃东西,尤其是蓝莓味的跳跳糖,给嘴巴拉个缝,慢慢抿出的那一丝甘酸气泡翘在舌尖,砸吧起来,满是无穷乐趣。每当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都忍不住过来轻拍她的小脑袋,故作怒状说:“空气里多少细菌,多少脏东西,别总是走路吃东西!”说完,还会把她剩下的跳跳糖从手中夺走。那个时候的赵玥七八岁的样子,仰头看着蓝天,蓝天一贫如洗,长着副无可挑剔的面孔。
她忍不住在心里白了母亲一眼,“真是幼稚,为了抢我的糖,什么谎都撒得出”。
回想到这段,赵玥有些想笑。原来,母亲说的不假,只是上帝下的这盘棋太大,太玄妙。当日观棋的人始终无法预料,有朝一日,你我都将成为上帝的棋子。
灰烬处尚有余温,但雾霾,却是赤裸裸的冰冷。
这是北京市中小学因为雾霾橙色预警,而取消室内教学的第四天。赵玥放下了手机。打算去隔壁把亮亮叫醒,喝完牛奶,该起来坐到电脑前看莫老师的直播了。
二
莫老师一直期待,社会因科技的发展而取缔笨拙的教学模式。远程教育、通过VR实现虚拟课堂,线上线下深度结合,给孩子们创造更多认识世界的新渠道,新角度。
她出生在河北农村里,打小的梦想就是当老师。
大学时挤破了头才考上首都师范大学,读小学教育。毕业后,顺利入编,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拿着中庸的薪资,挤着不太准时的公车,租的房子是团结湖附近的老小区,寸土寸金的价格并不等于家电齐全的配置,洗衣机总是卡壳,遇到甩不干的情况,她就把衣服捞出来,搁在脸盆里,再用手一点一点拧麻花般使劲把水攥出来。有时拧到一半,突然想起还有个微信家访没有做,就扔下衣服,溅着水花跑出卫生间。
这个时代和莫老师的那个时代,不一样了。莫老师上学的时候,老师们也会家访,有模有样,带着厚厚的线装笔记本,在傍晚新闻联播配上小米菜粥的黄金时段里,准时叩开某位同学的门。
村子不大,从南到北花费不了半小时。菜花黄,槐花香,青草如茵,温情比邻。一晚上,老师可以依次去房子挨得近的同学家里,做好几个家访。莫老师成绩优异,却是最怕被家访的。她家在村子的东北方盖了座二层小洋楼,屋檐弯钩处,还镶着小块的白瓷砖。大门处,是高高的牌匾,赫然“光宗耀祖”四个大字,不知是对莫老师的厚望,还是莫老师她爹对自己的昂然激励。人离得再近些,院子里的大土狗可就不讲情面了,叫声能响彻整个村落。
莫老师很不喜欢这只狗,但他爹说,这叫忠心护主。
每次有老师告知要来家访,莫老师都会在带老师进门前,提前扔几支火腿肠给狗,分散它的注意力。然后再进屋子里给老师递上热毛巾、白开水,和一盘清炒瓜子,饭是没有的,无论是不是饭点。房子虽大,每天却只有莫老师一个人。她爹在村子附近有个化工厂,平时都住在厂子里,一礼拜,回家两三天,每次不是拿合同就是装几件换洗衣物就走。作为厂长,他解决了整个村子里一半人的温饱问题,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女儿吃上热乎饭。
老师们知道这样的情况,才总是隔三差五打着“家访”的名义,来给莫老师做饭吃。莫老师心里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就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当老师,将这份恩情回报给更多人。
去年,她开始做班主任,在微信上建了个家长交流群。平日里这个群并不活跃,自从因雾霾停课后,群里的家长们才跟炸了窝一样都拼命@莫老师,一方面,家长担心孩子的健康问题,另一方面,也怕耽误下学习进度。最后还是学生亮亮的妈妈赵玥,给她想了个好办法,开直播。
她每天还是按时按点赶到学校去,推开教室的门,站到讲台上,然后打开手机调整到一个最佳角度,摩拳擦掌,开始上课。几天下来效果还不错,唯一不太适应的是没有班长带头喊那声“老师好“,令她偶尔精神恍惚。以及她爹的频频施压。她爹本身就不同意一个女娃单枪匹马的来北京闯,家里给她在河北买了房,再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就算美满了。可莫老师偏要去北京工作,拨乱了她爹心头的算盘。
最近,北京的雾霾又严重了,莫老师她爹看到天气预报后。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催她回去:“二妮啊,你在北京太遭罪了,回家吧”。
正如这座城市里到处可见的:Lily、Amy、Peter,二妮,是莫老师的小名。
她有些无语,北京和河北还不是一丘之貉,唇亡齿寒。都说家是温暖的避风港,可终究不是“避霾港“。王二妮憋了半天,只回了她爹一句:”王大壮!管好你自己吧,我不会回去的”。
三
女儿挂断电话之后,王大壮陷入了沉思。
妻子走的早,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王大壮拼命开厂子、攒钱、买房,哪一个决定不是为了王二妮。连韩非子都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一个人凭借自己的优越条件,想要达成心愿自然是水到渠成。财富积累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是多么重要——而这其中的利害,女儿却始终不得要领。
到底还是孩子啊。
年轻时候的王大壮也不懂,终日守着一亩三分地,乐得自在。如果不是王二妮她娘得病,王大壮或许永远都是那个村头吹着口哨、满身逍遥的无负重青年。那年,王二妮四岁,刚刚学会简单的背唐诗,挥舞着肉肉的小胳膊在土炕上滚来滚去,大人们兴奋又紧张,生怕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王二妮她娘做饭好吃,能把红烧冬瓜做出肉的味道,王大壮最欣赏她的,就是这点。
发现王二妮她娘不对劲,是从她的打嗝开始。那段时间,王二妮她娘总是打嗝,其频繁程度引起了王大壮的注意,后来发现她的食量逐渐变小,不到两个月,整个人活生生瘦了一大圈。什么“食欲不好“这样的托词不能再压制王大壮的恐惧,他连夜带着妻子,搭上去往省城的班车看病。做完检查出来后,医生建议他们再去北京复查。
王大壮第一次来北京,也是最后一次来北京。
去看病之前,他们夫妻俩跑到天安门广场上拍了张照片,背景是空阔的蓝天,带着点瘆人的寒意。武警医院里,大夫把王二妮她娘想办法支了出去,做了最后的宣判:“食道癌,晚期”,这样的病存活率不高,可以动手术,但手术费让王大壮望而生畏。
寂静的春天里,缺一个低声道别的仪式。
还没等得及他凑够那么多钱,王二妮她娘就在次年走了。
这件事对王大壮打击很大,他满心愧疚,总觉得是因为没钱延误了最佳手术时机而导致妻子的死亡。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样的病,就算做了手术,也很难保证颐养天年。王大壮的化工厂就是那个时候开起来的,他和亲戚六道们凑了钱,合伙投资了厂子,赶上国家工业经济大发展的好时代,几年后,就回了本。
因为忙于工作,很少陪在女儿身边,觉得亏欠女儿太多,笨拙的父亲想不出甜蜜的讨好方式。就希望给女儿找个玩伴,如果是今天,他一定会效仿网上那些神技能来逗女儿开心,但当年的他,只能领回一条大土狗。想着平日里自己不在家,这条狗的作用,又是陪伴,又是保护。
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
王大壮收拾了下屋子,然后将半袋狗粮扔到那只大土狗的窝外,整了整衣领,对屋子里站在一旁穿着制服的男人说:“走吧,我们走吧”。
四
顾森做为环境检察员,从来没有见过,接受调查之前还能记得给狗放狗粮的贴心人。这样温柔的人,怎么会是报道上的黑心厂长呢?
不久前,他接到河北的一个举报电话,说是在XX村落里,有个大型化工厂,每日排放的污染源大大超标。若是换做以前,这样的电话压根不会引起部门重视,中国不合法,或者半合法的工厂实在太多了,如果一一排查,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但今年很特殊,华北地区持续遭到20天持久的雾霾天。网络上舆论哗然,众口难调,纷纷开始指责环境部门的监管不力,他们每日不仅要审查北京的工厂、施工地,还要抽调小组前往河北排查,余下的精力还得时不时去社交网站辟个谣。在接到这个举报电话的当天下午,这家工厂已经抢先被媒体曝光,部长下了铁命令,一定要在记者们把那里包围之前,先去查看个究竟。
第二天是周末,顾森不太想接这档子活儿。他好久没有仔细陪过妻子和儿子了,原本他答应在圣诞节之前带亮亮去欢乐谷玩,但瞅着这样的天气,也没了那个胆子。妻子赵玥是典型的狮子座,惹怒了她,比惹怒了部长还恐怖。“嗯,不对,惹怒哪个都挺恐怖的。”,顾森吐了吐舌头,环看一眼四周,庆幸没有人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每个职业都有自己的结痂处。就像医生见多了生离死别,自然显得冷漠。律师看惯了人情冷暖,难免有些傲慢。摄影师整日穿梭在时尚名模中,早已对胭脂味的美丽产生抗体。
“环境检察员”这个职业不例外,顾森觉得,那些黑工厂的肮脏景象在抽丝剥茧之下,背后的始作俑者,倒往往显得真诚。
就像此刻,他明确检测出王大壮厂子里各项指标都严重超标,但看着眼前面容平静,会弯下腰放狗粮的中年男子,莫名有些心软。其实王大壮开化工厂的本意也不是要破坏环境,没有人告诉他,你这个工厂有多少隐患,有多少漏洞,对我们的自然将会造成多大的损坏——如果国家对每个职业都有明晰的上岗培训,来告诉我们,自己所做的事将会给这社会带来什么影响。或许,可以规避掉一些危险。
自然有自然的基因,人类现在做的事,却是非要将自然原来的部分,变成转基因。
看来,最终还是要依靠教育来拯救世界啊,顾森想到儿子亮亮那双皎洁的眼睛,心头的雾霾被拂去些许。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用力将王大壮搀上了车。
他知道,在北京,等待王大壮的会是一场令全民兴奋的审判。
五
和女儿王二妮一样,王大壮也玩儿上了直播。
只不过,王大壮的背景显然更吸引人眼球,是在法院的被告席上。这是中国第一场公开使用直播进行全民参与的案例,为此,几家大型直播平台还在开庭前进行了投标。但最终,法院选择几个平台同时直播,以示,和法律相得益彰的公平性。
莫老师听闻父亲的事情,当天选择放弃公交车,打车去法院。
在门口处被记者截住,问得最多的问题不是“怎么看待你父亲的黑工厂排放源”,而是”你为何不用王二妮这个真名生活,是不是羞耻于骨子里的农民出身?”,好事的记者,试图把这企环保案上升到阶级审判。莫老师没有说话,双手环绕在胸前,将身体挤压成一块灵活的挡板,轻轻松松从人群中穿越过去。镜头扫过她的脸庞,很平静,几乎感受不出什么情绪,仔细看,她虽然没画眼线涂唇膏,但脸上精致到连毛孔都看不出的皮肤,显然是用了粉底液。
没有人知道,她昨天回了趟河北老家。父亲被抓的消息,是一周后村民打电话告诉她的,末了,还嘱咐这个月给他们工人的工资还没有发,让王二妮尽快想办法。
她有些崩溃,这些人都在父亲的厂子里干活多年,平日称兄道弟,真出了事,没人帮衬就罢了。还来火上浇油。那栋二层小楼如今在村子里已经不显眼了,很多人家,近些年都盖了类似的小洋楼,走到家门前,她有些疑惑,那只大土狗怎么没有叫?王二妮从小和那只狗一起长大,它能记住她的脚步声,往往走到这里,就会传来它欢快的招引声。
没有人知道,是我们收养了狗,还是狗恩准我们进入了它的人生。
推开院子的门,王二妮快步跑到狗窝前,只见那只大土狗趴在一袋狗粮旁边,身子冰冷,死了。应该是饿死了。那袋狗粮没有被撕咬过的痕迹。这么多年,这只狗跟着王二妮一起吃东西,很少吃狗粮。唯一能让它吃狗粮的方法,就是王大壮或者王二妮来亲手喂,否则,惯出了这傲娇的性子,是怎么都不吃的。
王二妮给狗建了座坟,带着那袋狗粮,回了北京。
法庭内,王二妮意外发现,赵玥竟然和那个据说抓走父亲的环境检察员顾森坐在一起。赵玥显然也看到了她,满脸诧异,趁着没开庭的功夫两人挪了位置,靠近了些。
“你也是来看这黑心厂子的宣判吗?”
“不,我是来看我父亲的”
赵玥看看台上的王大壮,又看看眼前的王莫(莫老师),大概明白了些什么。讪讪的拱出一个笑容,有些抱歉的意味。王二妮倒是不介意,她好奇的是网友早就人肉搜索出了她,还把她的照片挂在网络上写进恶毒诅咒,赵玥倒完全不知道,有些稀奇。可她又哪里知道,赵玥基本上都不怎么关心这些热点八卦,她整日思索的,都是哪个新款空气净化器能让自己的儿子远离一点污染。和许多家长一样,他们的世界核心,只有孩子。
其实王大壮又何尝不是呢。
几乎没有任何障碍,王大壮就坦然承认了自己厂子的诸多超标污染,没什么可辩驳的,虽然,一切并非本意。站在台上的王大壮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没能在过去的时间里多陪陪女儿。而坐在陪审席里的王二妮也有些后悔,她后悔自己没能听话,早点回家,后悔没有给那只大土狗多几根火腿肠,也后悔当年父亲努力去研究韩非子的时候,没能告诉他,其实荀子所提倡的理念更好。
好利恶害,自为自利,这没错。
但人总是要为自己所看不到,但同样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多考虑考虑。
六
这场审判终究是没能戳中时代的G点。
谁又能保证连仲裁者不是参与者。王大壮过于顺从的态度,反倒让键盘侠们觉得索然无味。其实,每个人都心虚,就算没有了王大壮,雾霾还是不会好到哪里去。
人性的同情不过是建立在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窃喜之上。审判结束后,赵玥和顾森的车限号,遵循城市扩音器里所说,乘坐地铁回家。路上两个人,没有说话。紧紧握住着对方的手。他们期待着、忐忑着、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家,看见儿子清亮的模样,那是这个世界仅存的希望。
而同时,正在屋子里做语文试卷的亮亮。
看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句诗,觉得特别美,想要看看外面的月亮。推开窗户的那刻,说不清是什么味道的气流钻到他嗓子眼里,亮亮猛地打个哈欠,整个人向后直直倒了下去。
外面,没有月亮,只有一把无形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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