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是我们村儿里最好看的姑娘。
可惜是个孤女。
我们这里信一尊风流山神,每二十年娶妻,逢此时,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就要嫁给山神了。
上一任山神娘娘前脚刚被抬上山,后脚就在我家屋后的旮旯里横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
老人们眉开眼笑,不用再为一下任娘娘发愁了。
既是在我家附近发现,这孩子自然就归了我家。
我那时还小,以为是别人家许给我的童养媳,却被爹爹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姑娘哪能嫁给你这肉体凡胎的臭小子。”
“那她要嫁给谁呢?”
阿爹说:“嫁给百里河山,嫁给风雨草木。”
“那能怎么嫁?”我问道。
阿爹沉默了很久,大抵是在想如何答复。
“还能怎么嫁,扯几尺好红绸,请最好的绣娘穿针引线,最好的金铁木匠造嫁妆,到了日子捯饬得漂漂亮亮,塞进大红轿子一路吹锣打鼓抬上山,和金身山神对拜三回,就算礼成。”
那不就是嫁给一尊塑像了吗?哪有说得那般好听,与其嫁那铜臭味的泥胚,还不如许了我这活生生的小伙子呢。
但我没说,因为我知道,即使那只是一摊镀了金的泥,也是全村劳苦人的信仰。
他们都太愚昧,以为只要好好供着那尊不知真假的塑像,就能获得好收成,获得衣食无忧。
既然如此,牺牲个孤女,又算得什么呢?
但阿善不知,她的眼里只有隔三差五送余粮的乡亲和毕恭毕敬的同龄人,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善良,那么大度,让这个小姑娘认为这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那个时候,恶意还离得她很远。
可人心总是要变。天气越来越干旱,村里的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渐渐地,李家大娘不再送鸡蛋,王家大爷也不送荤腥了,那些少女也不再找阿善嬉闹,甚至开始充满敌意地看她。
他们越来越饥饿了。
直到她寄养在我家的第十六个年头,大旱。
眼看着快要中秋了,仍是颗粒未收,那些村民频繁地将我父亲招去又斥回,他那时正值中年,堂堂七尺男儿点头哈腰地为阿善求情。
毕竟那也是他养了十六年的孩子,他自然清楚阿善上山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好巧不巧,上一个山神娘娘回来了。她蓬头垢面,精神恍惚,已不通人语,昔日十里八乡最美丽的面容变得不如牲畜,狰狞且丑陋。
妇孺间传开了闲话:
山神不满上一任娘娘,要提前娶了阿善去。
我不服,对那些嚼舌根的大姑娘小媳妇说:“那你们倒是说说,山神为何不满前妻?”
她们一哄而散,只是不久后又有新的闲话传来:
山神前妻成婚后与竹马勾结,受了罚,只是山神仁慈至极,留了这荡。妇一条命苟活。
反正那女人现在也不通人语了,神志不清了。自然也解释不通竹马十余年前常上深山又突然失踪的原因。
如此谣传,既不用负责,又能名正言顺地把阿善送上去,补救几亩旱田。
一举两得,聪明的很。
我自知祸从口出,再难回收,在村长和各家族长前跪了一整夜。
跪到神志不清时,我听到有人说:
“这孩子定是看上了阿善姑娘,要毁了山神的亲事!”
阿爹一怔,直直地跪下冲列祖列宗的牌位磕头。
“料他也是见色起意,”那人又说,“若是毁了阿善的色相,定不复深情。”
父亲停下动作,顶着满头的鲜血回头望了望我和一旁动弹不得只剩啜泣的阿善。
我多希望,他的点头是出于跪拜后的眩晕。
“你们谁敢动山神的娘娘!”阿善终于从幻境中醒来,那颗纯洁的心和美丽的皮相同时被粉碎的真相刺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山神怎会看重一身皮囊,若真稀罕,娶了你便给你复原了。”有宽慰道。
第二日太阳东升,第一缕阳光偏偏照到了阿善那只剩鲜血和坑洞的脸上。
他们逼迫我抬头看着那张“脸”,即使山神娘娘已经不省人事。
我瘫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早就准备好的凤冠霞帔套在阿善身上,连胭脂都免去了。
再鲜艳的胭脂,也红不过她的满脸鲜血。
他们把我架起来,跟随在吹锣打鼓的仪仗后,把她送上了山。
我看着她被一群村民按着头与直挺挺的金身山神对拜。
哪里是对拜?分明是一个弱女子被迫与幸福安乐拜别。
下山后,阿爹和我的身体皆是一日不如一日,又无人接济。未过一周,阿爹就先去了。
我安顿好他,告诉他黄泉路上再相伴,今生不能给他当孝子了。
他这一去,我也自知大限将至,倒不如去寻阿善,坐实了勾结的罪名。
已是寒冬腊月,她裹着一袭单薄火红的嫁衣,奄奄一息地躺在庙后冰冷的房间里。
阿善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见我来了,笑着问:“今年村里收成好些了么?”
要不是她脸上的伤已恶化流脓,我可能还以为这是当年那个无忧的少女。
“托你的福,好些啦!”我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问道,“你可后悔?”
“该得的若真能来,有所祭献也是应当的,有取必有舍,为乡里乡亲,何惧如此。”
我笑着问她:“真心话?”
她的呼吸逐渐微弱,答不上话。
“你可见了山神?”我大着胆子,上炕抱住了她。
她费力地摇了摇头。
“那你们就不算礼成。”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上下眼皮像热恋的情人,难舍难分。
“是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知道么,上次拜堂……我心不诚……山神自然、看不上我……”
“若是你我二人拜堂,你可心诚?”我抱她抱得越发得紧。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将手缓缓地伸至我的脑后,按了几下。
我心领神会,只是被冻得动弹不得,与她两额相点三次。
我记得儿时与她看鸳鸯,笑着问她像不像拜堂的夫妻。
“夫妻都远远地拜,不点额的。”她曾说。
我问她:“你看我们……像不像鸳鸯……”
她不再动弹了,身体似乎比刚才还要冷上几分。
她死了,我也残命将去,耳边甚至隐约有山脚下的鞭炮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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