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晶站在梧桐树下，树梢枝头的叶子自上而下色彩由黄到绿，带着明显的秋色斑斓。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叶，洒在李瑞晶身上，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整个景象像极了一幅油画。
她看着在阳光里舞动的尘埃，看着在尘埃中劳动的年轻人。她看到那些新来的大学毕业生们，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地伸直双臂，费劲地搬着一摞摞沾满灰尘的书。
“噢，”李瑞晶忽然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老馆长找自己说那句话的意思。她明白了老馆长的苦心和用意，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她立刻去了革委会办公室，找到相关负责人，建议利用可以使用的工具，提高年轻人搬书的效率。她用的理由是：“可以让新来的人把更多的革命热情投入到革命工作中去，而不是消耗在一趟趟跑来跑去的过程中。”
革委会负责人觉得李瑞晶言之有理，立刻派人打开库房，拿出推车，交给年轻人使用。有了专门的工具，搬书的效率大大提高。年轻人的干劲十足，革委会负责人觉得自己决策英明，老馆长和李瑞晶心照不宣，最终局面真的是各方面都皆大欢喜。
有了方便的工具，年轻人很快就完成了预定的任务。但是，革委会还是没有把他们分配到各个部门去接触业务工作，相反，还让他们去清理图书馆院子里经年积累下来的各种垃圾，甚至包括清理院子里那一个小池塘里的淤泥。
C市的秋天素来有秋老虎之说。秋季的气温不降反升，阳光比盛夏还要炽热。因为秋高气爽，空气中水分稀薄，阳光直射下，晒在人们身上会有灼热的感觉。
图书馆大门进门的右侧方，那一口清浅的池塘被放干了水，露出污黑暗沉的淤泥。随着铁锹的翻动，一股股腐臭的气味顿时充斥着整个院子。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用手捂住口鼻，快步离开。
李瑞晶迈着细碎的步伐路过池塘边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瞪大了已经很大的双眼，发出惊讶的声音。她惊呼道：“喂，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光着膀子啊？”
几个赤足，裤腿卷到膝盖上方，赤裸着上身的年轻小伙子，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汗水，身上是深深浅浅的泥垢，其中有一半戴着近视眼镜。他们听见李瑞晶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动作，一齐扭头看着在又脏又臭的池塘边驻足的李瑞晶。
“李老师，不好意思啊！”一个戴着眼镜，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开口说话了。他用沾满污泥的手扶了一下眼镜，白净的脸上立刻多了一条污痕。他带着歉意谦和地说：“这儿又脏又热，穿着衣服干活不方便，我们就只好暂时有碍观瞻了！”
李瑞晶认得出这个小伙子是毕业于上海外语学院法语系的陆鸿季，一个浙江水乡古镇长大的秀气青年。他平时看着文质彬彬，一副斯文样儿，没想到也会打着赤膊干活儿。
李瑞晶不无担心地说：“你们好歹穿个背心，免得太阳暴晒给晒伤了。或者，出了汗之后吹凉风，给冻感冒了。”李瑞晶莫名地就觉得这些年轻人可亲，真心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也就毫无顾忌地像对自己的晚辈一样叮咛着。
“哈哈！”站在陆鸿季身边的小伙子大声笑了起来。他冲着李瑞晶半开玩笑地说：“李老师，人生病了，可以公费医疗看病。衣服弄坏了，可是要自己花钱买的呀！”
李瑞晶定睛一看，认出这位颇为壮实，满身满脸污黑的高个子小伙子，是北京外贸学院西班牙语专业毕业的山东青岛人，名叫高清波。
她有些无奈地冲着年轻人说：“我可告诉你们，不管公费自费，身体可是自己的。生病了遭罪的是自己，没人可以替代的。”她的话，得到了年轻人一片高高低低的赞同声，只是他们却并没有真的去穿上衣服。
李瑞晶并不知道，在臭气熏天的池塘边，和年轻人随意的几句交谈，为她自己赢得了大多数年轻人由衷的认可。因为除了自己父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外界的关心了。李瑞晶发自内心的关心，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让他们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当小池塘里重新贮满了清水，空气中的尘螨和浊气全都消失殆尽，图书馆有限制的对外开放了阅览室和图书借阅服务。那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终于被分配到了各个部门，开始真正接触具体的业务工作。
秋意渐浓，梧桐树下落满了枯黄的树叶。阳光灿烂，炽热的程度却越来越弱。随着秋雨的频度越来越大，气温明显下降，早晚的温差越来越大。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然不是虚言。
“李老师，有人找。”李瑞晶正在办公室埋头工作，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声喊着。她不知道这个时间谁会到办公室来找自己？她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走到了办公室门外。
X省图书馆是利用了前朝X省省主席的公馆改建而成的。李瑞晶的办公室位于原公馆的主楼，一层左边的大房间。整个公馆的主楼是西式风格，有着高高弧形台阶，汉白玉栏杆的露台，和红漆实木地板。台阶是水磨石铺就，在秋阳下显得沉稳大气。
深秋的阳光洒下一片淡淡的金光，给所有的事物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色彩。李瑞晶从光线较暗的房间出来，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得抬手挡了一下，同时眯缝起眼睛，以适应瞬间明亮度的巨大差异。
“李瑞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李瑞晶耳边响起，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激动情绪。同时，一个身影快速地向李瑞晶身边靠近。
李瑞晶的眼睛适应了室外强烈的光线，她不敢相信地扭过头，冲着来人惊喜地轻声喊：“于一荻！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李瑞晶在G山上的室友于一荻。她刚从G山上搬迁回到C市，安顿好了，就直接来找李瑞晶了。
李瑞晶没有想到，C大搬回C市，头一个来找自己的不是在C大外语系共事多年的同事们，而是只有相对短时间相处的室友于一荻。她的心里有着莫名的感动。
李瑞晶和办公室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就和于一荻俩坐在小池塘边的石桌旁的石凳上，颇为兴奋地聊了起来。
于一荻告诉李瑞晶，C大搬回原校址之后，很多下放到各地农村的教职员工也都携家带口地陆续回到了C市。C大校区现在是人潮涌动，一片百废待兴的样子。
她很随意地问李瑞晶有没有想回归教师队伍的打算？得知李瑞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就把这个话题略过去了。
两个人互相交流了一下分别之后的经历，约定今后保持联系，于一荻就起身告辞了。
于一荻的到访，开启了C大的人们络绎不绝地来访。李瑞晶渐渐恢复了与昔日同事、好友们的来往。在她每天单位——家之间的两点一线的生活中，多了一些额外的活动。
一个周日的午后，于一荻突然出现在李瑞晶的家门口。坐在门前树荫下看书的苏蕙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到来人身上。她看清楚来人，赶紧站起来，有礼貌地打招呼说：“于阿姨，你好！”
“你妈妈在家吗？”于一荻步履轻松地走到苏蕙面前，看着苏蕙的脸，朗声问道。她神情专注地面对苏蕙，没有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让苏蕙越发从心底敬重这位阿姨。
“我妈妈在午睡。”苏蕙迈开轻盈的步伐，快步向屋内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大声说：“于阿姨，我去叫我妈妈。”说着，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房门里了。
于一荻没来得及叫住苏蕙，就听见苏蕙已经敲响了房门，同时大声喊道：“妈妈，于阿姨来了！”
于一荻站在苏家门口，仰起脸，微微眯着眼睛，让秋日的暖阳洒在脸上，身上，感觉到一股暖意融融流遍全身。
一段时间后，李瑞晶匆匆走出房门，一边用手拢着散乱的头发，一边和于一荻打着招呼。苏醒微笑着站在房门口，看着妻子和她的好友互动着。
于一荻一看眼前的情景，心里不由大呼尴尬。她看看跟在李瑞晶身边的苏蕙，小声嘀咕着抱怨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告诉我，你爸爸也在房间里呢？”
苏蕙无辜地看着于一荻，轻声回答说：“阿姨你只问了我妈妈在不在呀。”言外之意就是，你并没有问我爸爸在不在呀？
于一荻看看青春期懵懂无知的女孩子，无奈地摇摇头。她满腹苦水，却无从解释。
李瑞晶似乎毫无所知，拉住于一荻，欢快地走进了家门。两人围桌而坐，愉快地聊了起来。苏醒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摸摸鼻子，默默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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