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舞 （2）

飞天舞 （2）

    飞天：岚裳零落 繁华一梦

我叫飞天，我和妹妹潇湘从小住在洞庭湖畔的天香山庄，雕栏画栋的庄院里有四季绽放的艳丽百花，长年流淌的清澈溪泉，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美丽鸟儿，它们在林木疏柳间盘旋，欢快悦耳的鸣叫。那时的天空总是很蓝很蓝，洁白的云朵飘来飘去，风中飞舞着芬芳的花瓣雨。我扎着冲天小辫，一身的泥污在绿茵草地上奔跑，手中线的一端有白色纸鸢欢快的浮在春风里。玩累了，我会抹着被汗水污迹涂得脏兮兮的脸，骨碌着双眼到处找潇湘，她一定又在竹荫下背诵爹娘教的诗词，粉雕玉琢般安静整洁。这时我就会撇着嘴，在心里嫌她笨，那些诗词，我只看一遍就可以记得很熟的。然后，我总会给潇湘捣乱，抓乱她梳的顺滑美丽的发髻，或者在她漂亮的衣裙上留下几个黑手印，不管她跺脚生气，或者委屈流泪，我自哈哈狂笑着跑开。

我把山庄里的动物追得鸡飞狗跳时，潇湘会站在一旁恬静温柔的微笑；我衣冠不整的攀在树上摘果子，潇湘就在树下用美丽的罗裙一一兜起来；当我大汗淋漓的奔跑狂跳，捉鸟摸鱼放纸鸢时，潇湘已经可以绣出精致的女红，她在百花丛中浅笑低吟，身着淡紫的芙罗云裳，素白皓腕轻扬，拈着优雅的兰花指，穿针引线，绣出美丽的花儿草儿鸟儿猫儿，简直能让我看傻眼。后来，我还迷上了舞刀弄剑，整天拿着把破木剑呼喝比划，跟在家丁护院甚至爹爹身后练武。爹爹总是叹息着对娘说：这个天儿，怕是永远都长不大了。然后，看着直做鬼脸的我摇头叹息。

妹妹永远比我温顺比我听话比我娴雅，我却天生就是顽皮叛逆的。她可以在缀着花朵的秋千架上摇晃一整天，我却喜欢云喜欢风喜欢阳光和原野，我常常会看着天空的飞鸟，向往江河湖海，那更广阔的天地间。

潇湘和我，是两个极致的对比，我们在父母的宠溺疼爱里，在鸟语花香中快乐无忧的长大，豆蔻年华，亭亭玉立。

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天空明蓝明蓝，我大声呼喝着教妹妹放纸鸢，她真的好笨，连跑起来都是弱柳扶风的，甚至会被自己曳地的纱裙绊倒，我得意的看着手中的白蝶风筝飞的那么高那么远，可是，手里忽然一轻，那只与云齐飞的白蝴蝶就忽悠悠飘进了风里，我拼命的追赶，然后恨恨的撩起裙摆，爬上挂住了纸鸢的高高的树枝。潇湘仰头看着树上摇晃的我，急的两眼含泪。一不小心，我真的就摔了下来，我闭上眼和妹妹一起尖叫。然后，风停了，人静了，时间仿佛凝固了。姐妹两人傻乎乎的呆住了。

阳光灿烂，风轻云淡，花香水影里，在树下接住了我的蓝衫少年，手拿白蝶纸鸢温和的微笑，笑容俊朗。我遇见那个叫秋慕寒的少年，在十五岁百花争艳的春天。

自别后，忆相逢，欲将心事，付与云荒雨杳……

潇湘的刺绣越来越精美绝伦，我东拼西凑偷学来的武功也渐渐剑起风扬。我还是会在山坡上放纸鸢，只是奔跑在如茵的草地上，我忽然停下来对着蓝天白云痴痴仰望，天空的明蓝像极了一袭长衫的晴朗颜色，看着看着，就会有闲愁上心头。那是我少女心事，平生生出的第一缕忧思。

终于有一天，幸福戛然而止。

我永远记得天香山庄那场疯狂燃烧的烈火，飞鸟惊叫着飞向远方，逃离火海中的家园，花树草木顷刻间化为枯黑的灰烬，粉嫩的花朵被火舌摧毁娇艳容颜，仆人家丁在浓烟火海里奔逃呼号。清溪石桥上，我娘微笑看着我们，她说:天儿，爹娘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给你们找最安定的家园，你要好好照顾湘儿。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娘刚给我们去采集茉莉花茶喝，指尖还残留着花朵甜蜜的芬芳。我的泪珠大颗大颗掉下来，我看见娘就这么转身走进火海，留下一个决绝而美丽的背影。护卫拖着我们离开，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大声的哭，潇湘却不哭，一直很安静，我明明看见她眼里也有泪光的，可是，她不像我一样，嚎啕大哭。我美丽的天香山庄，我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最后潇湘终于掉下泪来，她说：姐姐，我好害怕……

当我抚动琴弦时，这些凌乱的画面开始从遥远的记忆里浮起来。一曲“平沙落雁”就奏得格外婉转苍凉，终于，曲终弦断，血染素指。我拂袖起身，微笑着携琴退下，茶馆主人影娘丢来一个凌厉的眼神，我装作视而不见。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样呢？一个卑微的卖艺女子，能借这家茶馆一献拙曲，混口饭吃，已经很不错了。茶馆主人影娘愿意让我每天登台弹奏娱客，我心底已是感激不尽。

城南幽深曲折的小巷里，一间低矮阴暗的小屋，那是我和潇湘几年来唯一的栖身之所。锦衣玉食只是昨日繁华，再不是当初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姐妹俩在市井间艰难存活。炎热的夏夜，蚊虫叮咬，酷热难耐，我和潇湘总是整夜无法安睡，只能靠坐在门槛上，轻轻哼唱娘教给我们的歌谣，直到泪流满面。寒冷的冬夜里，那么冷，那么冷，没钱烧炭，我和潇湘总是要挤得很紧很紧才能在一床薄被下借彼此的体温瑟瑟入睡。潇湘在昏暗的油灯下不停刺绣，指尖青紫，身影伶仃，精美的织品也不过能换得勉强糊口。后来，我在有丝竹弹唱的烟花之地听了一宿筝音琴韵，第二日自己奏起了七弦琴，从此，我总是会穿上漂亮的衣裙，怀抱长琴古筝穿梭于茶馆青楼，弹唱卖艺。

日复一日，我学会了强颜欢笑，适应了迎来送往，也看透了世态炎凉。我巧笑倩兮，立在人间烟火里，牵引着一世的寂寞与苍凉。我终于知道，爹爹原来也有过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在所谓的江湖中，人们尊敬他，也有人忌惮他。我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永远无法结束血腥与杀戮。我还知道，那场大火已成了悬案，谜一样无人可解。我只是不知道，江湖武林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天香山庄？知道了许许多多，可是我仍迷迷茫茫，我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我知道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我一直记得，娘让我好好照顾潇湘的。所幸我们姐妹对恩仇一直很麻木，亲眼目睹了毁灭却不曾见过死亡，于是，一任光阴流逝，世事变迁，依旧的波澜不惊。

我只是孤寂，铺天盖地无所不在深入骨髓的孤寂。镜中人眉目如画，谁解韶华空候？谁知红颜寂寞？刹那芳华，等待，是一生中最初的苍老。

我在等待一个叫做秋慕寒的男子，等待着他归来。我希望能有一个百花争艳的小院，在风清水暖的江南，我可以陪着他一起，放蝴蝶的纸鸢，吹缠绵的洞箫。我永远记得他离开的样子，他在明亮的阳光下对我微笑，目光柔和，他说：飞天，等我，我会从远方回来，我要给你安定的快乐。我点头，我相信，他可以让我幸福。默默看着那抹明蓝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感到一种深沉的冰冷寒凉，阳光也无法消释。我没有等到我的幸福，却等来了天香山庄焚尽一切的烈火。

花开花落，归期遥遥，过客万千，不见归人。凉薄世间，我在原地，守着心头最后一点温热，执着的等待。等得模糊虚幻，等得缥缈无助，等得心灰意冷。

如果秋水可以望穿，沧海也变了桑田。

飞天舞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