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舞 （3）

飞天舞 （3）

飞天：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烟花寂寞，寂寞芳华。

那一年，上元节，火树银花。我逃离了华丽却寂寞的住所，一个人在人群中游走，观望这盛世风华，手中一盏自制的梅花灯，清冷冰凉。人海之中，我忽然就很难过。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我开始想念一袭蓝衫，还有一张面目模糊的容颜。恍惚中，我踉跄着撞进一个怀抱里，那人身上是一种草木淡淡的清香，带着阳光的温暖。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灯影里一人长身玉立，白衣胜雪。微风拂动他舒缓的白袍，那真是很耀眼的白，新洁如远山之巅千年的积雪。他看着我微笑，笑容温暖明亮，意气飞扬。他说：你的梅花灯很别致。他看向我的双眸漆黑深邃，清冽如子夜寒星。我笑了，我说：点燃烛火时还会有梅花清香呢。

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擦肩而过。今夕何夕，为何会有这样凝眸一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为此？我又在佛前求了多少年？

癸末年，正月十五，酉时。

十九岁的青春年华，为了一个人守候等待，坐愁红颜老的寂寞里，我傻傻抱着一盏幽怨哀伤的梅花灯，站在熙攘的人潮中，遇见一个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他驻足对我微笑，他说：我叫莫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城繁华，火树银花。漫天烟花忽然炸响。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再没有比那年的烟花更灿烂的花事，花事开到荼蘼。

我落荒而逃。

潮水一般来去的人群，烟花一样寥落的笑颜，烟花消逝了，就变成心里冰冷的泪。烟花在夜空热闹的绽放时，我仰首不让眼里的泪溢出来，眼里的水汽弥漫着一片迷幻的霓虹。然后，脚下一晃，便在人群中跌倒下去。那个瞬间，我看见雪白的衣袖流云般卷过来，有柔和的力量将我带离地面，几乎被践踏的梅花灯也落在那人手里，修长劲瘦的手，玉树临风的人。我看着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怔住。白衣人微笑，烛影华灯下，笑容迷离。他用火石点燃灯内的香烛，寒梅清香溢出，在两人周围丝丝萦绕。他说：今晚有了这盏灯，你就不会在我眼前走丢了。他笑着说：你啊，总在像一个孩子般乱跑乱跳。

我接过灯盏，握住残留的余温。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烟花烛焰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我用尽力气对白衣胜雪的少年微笑，天真，欢快，彻底。我说：我叫飞天，飞鸟的飞，天意的天。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用一场轮回的时间，我知道，手心已长出纠缠的曲线，那一年，那一生，那一刻，遇见。

我站在潮水般的人群里，微仰着头看身边的男子，英俊而桀骜的侧脸，微笑的时候双眉轻扬，有着清亮如水的目光。谁将今生今日今夜醉，宁心痛苦无所谓，今夕何夕，万劫不复！那样清亮的目光和明亮的笑容，穿透了我整个倥偬的生命。我仿佛看见年华易度，流光飞舞，岁月的风声，从指间一一逝去。

很多年来，我一直会做一个梦，支离破碎的梦，梦里有落英缤纷，飞花迷离，我变回小时候的样子，赤着脚在天地间奔跑，不停的跑，我在追逐前方面目模糊的光影，一直追，一直追，世态众生在我身边浮云掠影的掠过，我看见头顶有无数灰色的飞鸟在徘徊。后来，我再也跑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渐渐消失的一切，绝望的伸出手，手心一片空白，眼神全是空洞。当我每次从无边无际的空虚中惊醒，总会泪流满面。这时，我就会想念清华，书香门第的纤弱女子，我们因琴结缘，我一直弹奏的七弦琴就是清华所赠，她只知拈花扑蝶，写诗刺绣，有着所有深闺女子的悲花伤月的闲愁，我总觉得世间若还有一人能了解我，非清华莫属。两名小女子有着不同的生活和向往，却可以在这凉薄世间相交相知，彼此温暖。清华说过，我的梦境太荼蘼太凌乱，预言了一种漂泊游离的感情，因为有太多的阴暗，背弃，纠缠，是一种繁华到寒凉，然后荒芜。

如今我终于相信了清华的感叹。我想，宿命，从来都是件注定的事，有人注定被停驻，有人注定被放逐，每个人翻滚在这万丈红尘中，不可奈何也不由自主。

我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的陪在一个人身边，观望了一场盛世烟火。久违的温暖，就像儿时看着手中的纸鸢在明蓝的天空越飞越高，心中无限惊喜。我盈盈笑着，看见莫子衿投来温柔目光，我们静静对视，微笑。烟花漫天飞舞，夜空下两张纯然明净的笑颜。仿佛手中握住了永远不会断的红线。

有一个瞬间，忽然不见了那道飘逸身影，我在人群中慌乱奔走，心想从从此茫茫人海，何处再觅？泪眼模糊里，忽然看见拥挤的人群纷纷退开，一袭白衣流云般飘然而来，绚丽的烟花在那人身后绽放，散落，迷幻璀璨。我想，一世的繁华，也抵不过此刻一个眼神的凝视，从始至终，甘心情愿。修长的手指抚过我凌乱的长发，我听到他清澈空灵的声音说：飞天，你真是一个柔弱的孩子，多么令人心疼。

我知道自己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会闪烁着孩童般的纯真，可是，我绝对不再是一个孩子。曾经为了一个冷硬的馒头，跪在寒风呼啸的长街上乞讨半日；曾经面对强势欺凌时泪如雨下的哀哀哭求却得不到一点怜悯同情；曾经在数不尽的沉沉黑夜里悲戚痛恨，恨这无涯又无奈也无欢的一场生。几番血泪，沧桑看尽，当初的娇弱少女，早已学会在这个阴暗的俗世中很好的保护自己，那些调戏或试图非礼我们姐妹俩的浪徒，都已不为人知的惨死在我手上，我可以游刃有余的周旋在三教九流人士，阔少地痞流氓之间，也有足够的智慧和心机把所谓的武林恩怨看成一局棋玩弄于股掌。我沉默的得到着越来越多的东西，我们姐妹早已搬离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住进了宽敞明亮，华丽堂皇的居所，只是，每个炎热的夏日或寒冷的冬天，姐妹俩依然睡不着，要互相依偎着，才能度过漫漫长夜，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早已经冷进了我们骨髓里。而这些年，我有多么自私，刻薄，阴沉与狠毒，这些，莫子衿都不会知道。

终于有一天，有这么一个人，他会把我当成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怜惜宠溺，他看透了我最本质的脆弱，因为，我知道，我真的只是一个迷失了自己，忘了归路的孩子，永远，我都不能成为一个明净清澈的女子了。

梦中迷离的飞花，果然预言了伤感颓废的别离。烟花寂灭时，我悄然消失。忘不了那明亮笑容带来的温暖，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这样的美好，本就是我不可触及的。当白云苍狗，物是人非，谁还会站在原地，不离不弃？也许这一生，也就这样了，随波逐流，载沉载浮，雪泥鸿爪，无迹可寻。

清华来辞行的时候，脸上有幸福甜蜜的微笑，暮冬的雪花一片一片飘落下来，美丽的女子面若桃花，红妆夺目，她说：飞天，我遇到了命中的那人，我要跟他一起走，原来，生命是如此快乐美妙的。我微笑，抱紧怀中奏尽悲欢离合的七弦琴，笑意淡淡倦倦。清华身旁的男子气度不凡，有一双深情的眼眸，想来会好好疼她一生一世的，在他温暖的王国里，让她可以明媚的，快乐的微笑。我看着那辆华丽的油壁香车载着挚友远去，一个人伫立风中，觉得很冷。也许等到有一天，我在这个尘世走得很累很累了，才会听清华的话安静归去，可是此刻，我还有太多太多不甘舍弃、不愿舍弃、也不能舍弃的牵挂与牵绊。

我日日弄着手中哀怨的琴筝。我知道，在所谓的江湖里，天香山庄的毁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武林风波，渐渐淹没于历史尘埃，被人遗忘，无人记起，可是，它是我灰色梦魇的开始啊。我也知道，莫子衿是名扬天下的人中龙凤，少年俊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城池里，有丰神俊朗的他以及流连不去的无数名花倾国，莺莺燕燕。这一切，又关平凡的我什么事呢？衣香鬓影的画面里，我清冷的笑意，是不为人知的苍凉。明月小楼独倚时，夜凉寂寞如水时，仿佛有一袭雪色白衣，在璀璨的光影里静静飞扬。我会自嘲的微笑，指尖轻轻拂过冷冷琴弦，总又不知不觉奏出那首缠绵悱恻的曲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厥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多少花开花落的幽暗心事，不为你知。

飞天舞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