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淘淘正在傩江公园悠闲地散步，眼前摇摆着的淡绿色裙裾下面，一双行进着的纤纤秀腿突然就让他想起了春天的油菜林，那股绿生生的气息就飘进了他的记忆里。
对，就是绿生生的气息！
就像铁观音生茶入水后随着宽大的叶子伸展开来时散发出来的气息，清香中透着一股让人眩晕的草木气味。那是淡绿的油菜林发出的气味。是可以没过头顶的举着刚刚孕育出来的脆生生的油菜荚的油菜林，发梢还戴着零零星星金黄花朵的油菜林散发出来的气息。是淡绿的油菜杆被扯草的少年剐去快要发黄的叶子的时候发出来的脆生生的气息。
那个季节，他们的友谊就像油菜林刚刚孕育而出的油菜荚，脆生生地冒着令人眩晕的香气。
那片油菜林位于坪山屯终日轻声歌唱着的小溪边，生长在一丘长长的稻田里，傻傻地冒着绿气。
“我妈让我每天放学后来看护这块油菜地，不让扯草的人糟蹋了油菜，今后你也来，为我打伴儿。”
“为哪样不找别人。”
“别人我不放心。”
“我还要扯草，每天放学后要扯一背牛草。”
“我们就在这块油菜田里扯呀，免得跑老远的。”
……
“哎，你别光扯草呀，那些发黄的油菜叶子也剐下来。”
“哦。那不好吧。”
“看你学习成绩那么好，老师老是夸你，我看你却很笨。”
这是屯子里第一个人骂淘淘笨。但他却发不起来火。当淘淘正犹豫着要不要剐下油菜叶时，她却从淘淘扯掉杂草的地方三下五除二就剐掉了一大抱还泛着绿色的油菜叶子，狠狠地放进了他的背篓里。
扯满了两背篓牛草，他们就坐在田埂上，听鸟儿欢唱，流水轻歌。看清风拂过油菜林，荡漾起一层层微微的绿波。看被他们扯去杂草剐掉油菜叶的油菜林，宛如无数个头顶金黄的花朵，身穿淡绿色裙裾的少女伸展着纤纤秀腿在尽情舞蹈。
她从田埂上摘下几朵紫云烟，别在两只羊角辫上，调皮地问淘淘 ：“漂亮不？”
“漂亮。”
“我们回去吧。”淘淘说。
“再陪我玩一会儿，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家。”
淘淘知道她很苦，回家还要煮饭，煮猪食，帮着照看弟弟妹妹。她们家是坪山屯里少有的杂姓，父母都很勤劳，家境也殷实。因为是屯里少有的杂姓，所以为人很谨慎。从没见她的家人与屯里人争吵过。她们对屯子里的人表面上很谦恭，其实骨子里那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自卫，因为如果双方因利益发生冲突，她们也不知道获胜的把握到底有多少。
“我爸妈都叫我离他们远点。”
“我知道‘他们’指谁。”
“叫我不要对人太好也不要让人觉着看不起人家。”
“这个我当然也懂。”
“你怎么什么都懂？”
可是她对淘淘的关照却超过了其他伙伴，这个淘淘心理也明白。或许，和他在一起，她不会受到伤害，淘淘想。
“你过来。”
“干嘛？”
“过来呀。”她的脸已涨得通红。
淘淘小心地扒开油菜林，慢吞吞地挪到她面前。
“给！”她从衣兜里摸出一把杏子，直直地递到淘淘面前。他们开始吃杏子。他们小心地从杏子中央的缝隙处掰开，去除杏核，放到衣兜里。然后惬意地品尝酸中带甜的果肉。
干完活，他们又坐在田埂上，用弯刀铲平一小块地面，再用刀面拍结实，拖光滑。掏出兜里的杏核，跌起籽来。一颗杏核抛向空中，在杏核上抛的过程中趁势抓起地上的杏核，再接住空中那颗，然后再抛，再抓。先抓一颗，然后两颗，然后三颗。一边抛，一边抓，一边唱:“三籽归，归三籽，重重二，抓二籽……”
淘淘很感动，她在学校从不与人玩这游戏，何况和男生。
当那块油菜田因为一阵大雨的突然降临，她的父亲为了育秧苗用扁担砍倒了油菜林，在那头健壮的黄牛的帮助下，将尚未成熟的油菜林连荚带杆掩埋在水田里的时候，淘淘和她在河边的会面也就结束了。每当淘淘放牛割草经过那块稻田，总能嗅到油菜杆遭到损伤后发出的绿生生的气味。多年后他才发现，那和铁观音生茶刚入水时所泛出的气味多么地相似。
那块稻田里的绿生生的气息消失后，他们小学就毕业了，淘淘考取了镇里的中学，她却没能再上学。那个年月，能读到小学毕业就不错了。在坪山屯，她算是全村女孩中为数不多的能认识几个字能算上几笔的幸运儿。后来淘淘在外面读书，工作，几次打听她的消息，知情的人说，本屯有几家曾上门提过亲，都被她父亲婉言谢绝了。表面上看，她爸妈很谦恭，其实内心是怕本屯的知根知底，今后女儿受到伤害后不能给她撑腰。后来却再也没人敢上门提亲。随着临近村寨的年轻后生一批又一批地外出打工，她终于耐不住性子与父母吵了一架后外出打工去了。
与她在傩江县城见面时，她穿着花格布的衬衫，套一条浅绿色的短裙，纤纤的秀腿看上去很美，但面容却很憔悴。
“这几年我很受伤。先是和父母关系搞僵，然后外出嫁人，没有人为我祝福。然后老公在工地上丢了性命，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桌上的铁观音茶冒着热气，一股眩晕的绿生生的气息袭来，淘淘的眼前浮现出一片淡绿的油菜林，油菜花快要谢幕，举着一束束淡绿的油菜荚，风过处，微波轻漾。突然，狂风大作，暴雨袭来，顺着风势，油菜林一片片倒下，倒在浑浊的雨水里，然后犁铧过处，底层的泥巴覆过来，覆过来，一阵绿生生的让人眩晕的气味在水田上方漫漶，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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