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

一

那天中午，我又一次连哭带闹数落了他半个多小时，他跟往常一样，蜷缩在沙发上，头埋得很低，没有辩解半句。

因为他知道，在我宣泄情绪的当头，任何辩解都只能是火上浇油，到头来，他只会得到更长时间的折磨，他已经领教过多次。我，就是这脾气。

这样的情形每经历一次，我都会有一个短暂的反思。说是反思，其实就是为我自己找理由辩护。我常常这样来安慰我自己，也常常这样告诫他：“我说你，是因为我爱你，要不，我为什么不去说别人？我是不断地在提醒你，你的心里要有我，要有这个家。”

数落了他一顿之后，我累了，扔下他，独自一人回卧室睡午觉。宣泄情绪的确能使人精神放松，很快，浓浓的睡意便完完全全地俘虏了我。

沉沉睡梦中，突然感觉到有人将我扛起来向房门外奔跑，我惊醒尖叫，向扛我的人的肩头狠狠地就是一口。

待完全回过神来，我已经赤脚站在宽阔的广场上，身上裹着床单。他就在我的身边。

　脚下不住地在颠簸，小镇笼罩在腾空而起的烟尘中，耳朵里充斥着房屋摇晃发出的嗡嗡声、砖瓦掉落断裂声和人们奔跑叫喊的嘈杂声……

“地震了！”我啰嗦着身子，靠住了他的胸，他轻轻地搂住了我。

　“你的肩流血了！”我后悔下口太重。

他扭头看了一下，面色沉静地“嗯”了一声。

当时，我内疚了好一阵，但最后我释然了：在那种情况下，我咬你，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保护好自己，不也是为了你吗？我是在保护你的老婆哦！

地震没有给小镇造成太大的损失，并且很快就平息下来，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打了几针，吃了几天药，肩头的伤口愈合复原了。

在那以后，我强迫自己不再动辄数落他的不是，可是，我感觉他倒是对我一天比一天冷淡。我很不满：“不就是地震时你把我扛出去了吗？不就是咬了你一口吗？也没有把你咬成什么样啊？你要弄清楚，我是你老婆，你不救我，难道还要指望别的男人来救我？你是我丈夫，我不咬你，我咬谁去？话说回来，地震就那么一小会，你不救我，也未必我就会必死无疑！难道你还真的指望我对你结草衔环感恩戴德？你妄想吧！做男人没个大气量，没有责任心，算哪门子男人？”

当然，这些话我暂时还憋在心里，只要机会合适，我一定是要说给他听的。

　二

“我们离婚吧！”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道。

　“你说什么？离婚？”我愣了一下，随即讥讽道，“我跟了你，是你的福气，你要跟我离婚？离啊！你以为你是什么好玩意儿，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东西！”

　“够了！”他霍地站了起来，脸色极为难看，“我消受不了你的福气，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恳求你放过我，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行，即使我沦为乞丐流落街头，我也要找回我活着的自由！”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一时没有想清楚。我只是强烈地感觉到我被他深深地侮辱和伤害了。离婚，向来是我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我一直把它作为震慑他的绝杀武器。现在居然被他说出来，而且说得这样决绝，我懵了，脑中乱麻一团。

　房门“嘭”的一声巨响，我惊了一跳，回过神来，他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了。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家。打他的手机，总不在服务区。但我还是心存侥幸，认为他只不过耍耍小孩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灰溜溜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自信他还是在乎我的，越是这样安慰自己，我越是心里发虚。他是我最适合的男人，我不能没有他。

　又过了几天，他还是没有露面。我是真的撑不住了，就打电话到他上班的单位询问，电话回复说，一周之前，他已经辞职离开了。

这个狠心的男人，就这样抛弃了我！我肚子里除了委屈就是愤怒。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将他的衣服、照片、书籍通通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狠狠地踩！

嗓子哭哑了，脚也踩麻了，我的头脑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不行，不能这样就算了。我应该把他找回来，如果真的要离婚，至少也应该坐下来谈一谈，我们毕竟是谈了两年恋爱，结婚已经三年的夫妻啊！

想到谈一谈，我突然意识到，恋爱时幽默健谈的他，结婚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沉默寡言了。在家里，似乎绝大多数时候，是他听我说，然后是他按照我说的办。姑妈曾经告诉我，对付优秀的男人，女人必须要学会在家里唱主角，否则，女人就不会被放在眼里。我相信这是她治家的成功方略，姑父尽管是一局之长，在人面上可以说是威风八面，在家却被姑母管束得俯首帖耳。

他喜欢读书写作，他写的情诗绮丽动人，我就是被他是诗吸引才走近他的。他曾经给我说，他想做一个流浪诗人，自由自在，行吟于山川湖海，当时我觉得好浪漫好刺激，我希望自己是他的三毛，陪伴着他走遍天涯海角。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三毛的才情，但我一直相信，在他的诗意中生活，一定很温馨。

　想到他的读书写作，我急忙蹲下身，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里笔记本里乱翻。他走了，如果是蓄谋已久，或许会留下只言片语。一阵忙碌之后，我失望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过笔了。

结婚之初，他写作的兴致依然未减分毫，独自一人时常对着天边的落日发傻，夜深了还在灯下念念有词。当时，我还是挺支持挺鼓励他的，可是时间长了，也没见他有作品发表，渐渐地我就反感他的装模作样，特别是晚上，我越来越不能容忍他把我一个人扔在床上而任他独自陶醉。

但他还是在写，有时候还拿着他新写的诗歌朗诵给我听，他似乎还没有觉察出我对他的不满，于是就冷冷地对他说道：“恋爱已经结束了，你还这么酸不拉几地吟风弄月，有这闲工夫，去洗几件衣服好不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再没有看见写过什么东西了。只是以前的手稿被他精心整理，装订成册，时不时还拿出来翻阅一番。有一次我不知正在对他唠叨什么，半天他沉浸在手稿里居然不见反应，我怒气冲冲劈手夺过手稿，三下两下便撕成了一地碎片。

找不到任何留言，我想我可以找他的朋友打听他的下落，仔细回忆，我居然发现他近两年已经很少出去与人交往了。以前他的朋友是很多的，他还经常带着他们来家里玩，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地神吹海侃，我对他的这些朋友的接待很热情，我不愿别人说我不会做妻子。但是，客人前脚一走，我总免不了要抱怨一通，后来，我干脆给他下了死命令：“以后少把陌生人带到家里来！你看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油嘴滑舌没有一个正经的！我喜欢清静，我不想伺候你的这些下三滥！”终于，家里清净了，渐渐地，他也几乎没有了应酬，下了班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现在我连他曾经的朋友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更别说存有电话号码了。

他不是曾经做过单位的领导吗？和他曾经同在一个办公室的那个姑娘或许知道他的消息。想到这个，我不由得一阵恐惧。那个姑娘我认识，现在在哪里我却不知道。说良心话，那个姑娘很不错，精明泼辣漂亮，还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当时，她当着我的面夸他，说他很有才华，她很崇拜他，她愿意拜他做老师，还称我叫师母。

送走那个姑娘之后，我训了他整整一个通宵，我警告他说：“你的这个职位，是人家看在姑父的面子上给你的，你千万不要以为你有多能干！那个姑娘一脸的狐媚样，早晚你们会搞在一起。以后不许跟她多说话，更不允许带到家里来。我姑父既然能把你扶上去，当然也能把你从位子上揪下来，只要他老人家嘴皮子一动，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星期以后，他竟然背着我向上面递交了辞职报告，那个姑娘以离职进修为由也离开了单位。为这，姑父把我找去骂了一通，回来我又把怨怒一股脑儿倾泻在了他的身上。

现在，他居然以离婚相胁离家出走了。我是一个重面子的人，他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去，别人问起，叫我该作何解释？我的脑袋胀疼得厉害，颓然坐在床边，默默地抹着眼泪……

又过了几天，手机里传来清脆的短信提示音，短信是他发来的：“我走了，我再也不会让你心烦了，谢谢你曾经爱过我！我曾经给你说过，我是一个崇尚精神自由的人，但你似乎永远不会懂得，一个人的精神自由，对于一个人要努力活下去的意义是多么重大！我尽力地爱你适应你，乃至放弃了自我，但我越来越强烈地觉得，我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唯有如此，我才能拯救我自己，你可以说我自私，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知道，我们算是曲终缘尽了。

　三

一个月以后，在省城某医院工作的表姐打来电话说，她看见他在这家医院精神科就过诊，通过关系查看他的病历，他已经得了深度抑郁症。

　“你要多关心他，得了这个病的人，心理很脆弱，会有严重的自杀倾向。”表姐对我说道。

半年以后，我也走进了表姐上班的那所医院的精神科。

“你们到底怎么了，两口子都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这真是不可思议！”送我出来的时候，表姐搂着憔悴不堪的我，心疼地说道。

那一刻，我已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