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刚回到茶室,就听到外面有些响动。
弱轻以为是起风了,就没在意,脱了外面的广袖罩衫,摘了簪子,把灯草拨开准备睡下了。
那灯草明明已经拨开了,却又悠悠地复燃了起来。
难道是有点儿火光没吹灭重新烧起来了?
弱轻又爬起来,凑到那盏忽明忽暗的灯前,用银簪子拨那根灯草。那根灯草却左右摇晃,这边息了那边又燃起来,仿佛是有人在透过它拨弄弱轻似的。
果然一抬头,看见旁边纸糊的窗边有个人影,茕茕孑立。
“谁在那里?”弱轻问。
那人回答道:“我,李信。”
他怎么会在这儿?
弱轻披上广袖,用簪子挽起长发来,对着门外道:“你进来吧。”
李信却犹豫了一下,说:“你出来吧。”
弱轻只得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李信,换了身灰色的衣服,用金冠束发,露出整张脸和剑眉星目。
“你瘦了些。”弱轻走出了门槛轻轻扣上了门:“找到染姑娘了吗?”
李信摇摇头,笑道:“你不是我染妹吗?”
弱轻又想起他装傻充楞骗了她三个多月,不由得有点儿气恼,哼了一声:“你还敢说这事,我可不是你染妹,你也心知肚明还……你当栖梧宫的弱轻是什么人?”
李信知道自己理亏,只能陪着笑脸哄她:“是我不对,我这厢给你赔礼了。”
弱轻别过头去,说着:“赔礼有什么用?”
忽然又想起自己毕竟不是他的染妹,不该用这种撒娇的调子和他说话,只好收起气恼问他:“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与这里的鸣神是旧识,来此和他见面叙旧。”李信这么说。
“你俩为何长得这么像?”
李信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缘分吧……”
“真真是个呆子,”弱轻又要嫌弃他,却忽然看见他白色的里衣上沾了一点什么东西,在月亮的照耀下闪着皇宫内院屋顶琉璃瓦一样的光。
“你衣服上粘东西了。”弱轻伸手指着他胸前的衣服。
李信忽然一把握住弱轻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痴痴地看着她,说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弱轻不知所谓,问:“去哪儿?这样不好吗?”
“不,这里全是围着你围着我的人,我们去找个辽阔天地,只有你我的地方。”
“染姑娘呢?”
李信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大概还不明白,罢了,以后我再和你说明白吧。你可愿意跟我走,今日初八,等着十五月圆的时候我在海岸上等着你。”
“我,”弱轻想跟他走,又不太想和他走,只好咬着嘴唇低头说:“我再想想……”
“我不是追着你叫你想,你慢慢想,还有七天。你要是不来,咱们就永远见不着了……”李信揽过弱轻的腰拥她入怀。
弱轻靠近了他的胸膛,听见他心跳的比别人快,心窝滚烫像是一团火在里面烧,又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灌了他几碗姜酒他却忽然翻覆着要喊傅染的名字,又是吐血又是胸疼,如今却又这般亲热地拥着自己,不由地觉得不解。
“你待我可是真心?”弱轻问他。
“天地可鉴。”李信四个字掷地有声。
“你可知道我不是染妹,你不要把我当成她……”弱轻站直身子轻轻推开了他。
“我自然知道!”李信急切地又握住弱轻的手对她说:“你不是傅染,你已经是弱轻了,可是李信爱你的心思是真的,你若不信把心挖给你看可好?”
“什么叫我已经是弱轻了,我一直都是栖梧宫的弱轻啊……”弱轻看他着急得出了一层汗,又觉得他呆呆的实在可爱,不忍心再追问他:“好吧,我再想想,你住哪里?”
“在外边,”李信把身上挂着的玉珏取下来放在弱轻手上道:“你也送我什么做信物吧。”
弱轻摸到头发上的那支银簪子,便拔下来给了李信:“这是我师父送我的,你可要好生收着,待日后去向我师父讨我,我师父同意了我才能跟了你。”
李信收在怀里,对弱轻做了一辑道:“多谢弱轻姑娘恩泽,李信有礼了。”
“油嘴滑舌……”弱轻笑着骂他。
两人在月光下又说笑了一阵,李信送弱轻进了门,自己站在门外告别之后走了。
十
清早一睁眼发现了不得了。
只听见觅助大喊:“不好啦!弱轻小姐,你快来看啊!”
弱轻还在埋怨他大惊小怪,磨磨蹭蹭爬起来,开了门走到院子里。
觅助在池塘边朝她挥手催她快过去。
待走到池塘边,弱轻才明白真的是大事不好了——池塘里水位下降到了原先的一半,岸边地砖都是湿的,池子底下卧着金闪闪的堆满池底的龙鳞,在阳光下闪着五色的光。
“怎么回事?”
橘元晴摇摇晃晃走过来,看见这幅情景也是吃了一惊,觅助赶紧上前扶住他说:“主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先进屋吧。”
橘元晴眯了下眼睛,自言自语:“只是在朝我宣战啊,我说要用池塘养着他,他便进来换了第二次鳞,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池子困不住他……”说到这里他忽然咳嗽了起来,撑不住倚在觅助身上。
弱轻赶紧帮觅助扶他回屋里,重新躺下。
橘元晴还是不断咳嗽,觅助解开他里里外外的衣服,用热水沾湿手帕敷在他胸前。
弱轻本来是要避过脸去的,余光却还是看到了,橘元晴前胸也有一个伤疤,她惊讶之余忘了其他,转过身来趁觅助换手帕的时候定睛看了一眼,果然形状位置一模一样。
“你家主人胸前为什么有个疤?”弱轻问。
觅助很自然地答道:“我家主人前几年随前任鸣神出去骑射,被二少爷当成是鹿射了一箭,幸亏随行的医生有奇术才救了主人性命。”
难道只是巧合?弱轻有些不信,李信说和橘元晴是旧识,两个人长得这么像绝对不是缘分这么简单。
“近来有没有和你家主人长得很像的人来见他?”弱轻旁敲侧击觅助。
“这个,我不知道。”觅助挠了挠后脑勺:“主人最近总是回家去,可能在家里见过也未可知。如果在这里你和我都应该见到过的……”
的确是,真是复杂,等解决了龙神的事,一定要去找李信问明白。
黄昏的时候橘元晴才醒转过来,觅助扶他起来喝了几口茶,他脸色煞白,抿着嘴唇似乎在思考什么。
但是几经思考未果,他终于认了输,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觅助身上。忽然又睁开眼,问弱轻:“昨晚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他这一问,弱轻想起来昨晚李信走后已经很晚了,离天亮不过几个时辰,龙神怎么会这么快换完鳞?
“没有,我睡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弱轻没说李信来过。
橘元晴又闭上了眼,手里握着一串檀香木的念珠不停地盘着转,另一只手有些颤抖,像是秋风里的树叶。
觅助在旁边劝:“主人还是先留意身体吧,现在主人旧病复发千万不能过于劳神。”
橘元晴还是说:“无妨,只是我心神不宁,怕是家里有事……”说着他坐起来披上了衣服:“我要回橘家大宅,你帮着弱轻小姐收拾一下,过一会儿我叫人来接弱轻小姐回驿馆去。”
十一
天黑之前,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觅助送弱轻上了马车。
到了驿馆已经是天黑了,弱水安排好房间,大家都准备开始晚饭了,门口却忽然又传来了觅助的呼喊:“弱轻小姐!守一大人!”
觅助三两步跳进了驿馆,脸上满是汗,急急忙忙地说:“快快快!龙神,龙神在我们家!”
到了橘家大宅,雾山的师兄弟都吓了一跳,院子里一片狼藉,满园都是伤者,橘元晴身上的和服沾着血,身上也多了不少血口子,还有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人也是一身伤,不过他俩算是好的,至少都还能动能跳,其他人都血流不止,不得动弹。
“怎么回事?”守一上前一步问道。
橘元晴一边喘粗气一边回答:“刚才龙神……进了我们家,打伤了我家里的人……和我弟弟……”说到这儿不得不靠在门柱上歇了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他已经换了两次鳞了,我勉强能伤了他的尾巴……绝对不能让他换完最后一次……”
橘元晴的弟弟橘元朗在一边捂着眼睛抱怨:“那畜生的脏血滴到了老子的眼睛里来了!”
家里还能动的人打了水叫他擦眼睛,然后就把他放在一边了,现在怎么看都是鸣神受的伤更严重,所有人都忙活着帮鸣神疗伤。
橘元晴还在郁闷:“居然叫他到我门上撒野,真是奇耻大辱!”
弱轻劝他:“你先省省力气养好伤吧,不然你这样子别说龙神了,即使普通的狐妖都对付不了……”
橘元晴虽然心里不服,但也得承认她说的在理,只好停止抱怨任旁人医治。
谁都没注意到,角落里的橘元朗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背对着其他人。
“元朗,你眼睛怎么样了?”家里的老妈妈问道。
橘元朗不回答,径直后退到橘元晴面前——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哥哥。”橘元朗开口叫了橘元晴一声。
橘元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还是回答:“怎么了?”
橘元朗又是一阵沉默,开口问:“您伤得严重吗?还有力气拿刀吗?”
鸣神不明所以,还以为只是兄弟间的关照,说:“只是伤了皮肉,未伤及筋骨和要害。只是恐怕没力气在打一架了……”
“那么……”橘元朗嘿嘿笑了起来:“嘿嘿嘿,今天岂不是我杀了你的最好的时机?”
所有人吃了一惊,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橘元晴也十分惊异,问:“元朗,你说什么?”
橘元朗还是嘿嘿地笑着:“嘿嘿嘿,嘿嘿嘿,哥哥你比我早出生不过几天,又是正妻所生,我就只能一辈子居于你之下,明明是个病秧子,每年都要出去躲病,却继承鸣神……你在外躲病,我却要帮你理家,不过这不正是证明我也能统领橘家的机会吗?”
在场的人都听呆了,不过也都在心里思量开了——现任的鸣神的确病弱,而二少爷智力才能确实不输兄长,因为是次子又是妾生的只能屈居人下,的确是有些可怜。
橘元朗接着说:“嘿嘿嘿,今天让我和哥哥一决高下吧,我如果赢了就杀了哥哥,你要是赢了也请尽情地杀我吧!”
弱轻都反应不过来了,理智告诉她现在应该赶紧走,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不该旁观。
这个时候守一那个一根筋的正义感又出来了,跳到两个人之间,挡住橘元晴开始说教:“元朗少爷,可否听我一言?你们二人是手足兄弟,一荣俱荣一损共损,怎可把谁高谁低分的那么清楚?我们雾山栖梧宫的师兄弟皆是异姓兄弟,尚能不分你我肝胆相照,何况你们是血浓于水……”
还没等他说完,橘元朗就不耐烦了:“外邦人就不要插手我家的事情了!今日我与他,一定要分出你死我活!”
说着背对着守一挥刀,寒气略过守一的脸留下了一道血口子。
守礼赶紧拉开守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何必自讨苦吃?”
橘元晴扶着门柱站了起来,觅助哭了起来说:“主人,你现在旧病未愈又填新伤,肯定不是二少爷的对手!我愿意替主人与二少爷比!”
橘元晴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那我岂不是承认了与这个傻子半斤八两?你放心吧,你家主人既然坐上鸣神之位,除了嫡长子的身份,自然是有些比他优越得多的地方。”
说着就提起刀,刀刃朝上用胳膊肘夹住刀背抹去了刀上的血,举刀站在橘元朗面前道:“你连和你面对面一决高下的体面都不给你的亲哥哥吗?”
橘元朗嘿嘿地笑了两声,一顿一顿地转了过来,这时候人们才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上笑着,嘴咧得很大,大到夸张,似乎要让嘴角去找两个耳根,两排牙齿露出来又白又亮,像是能反光一样。
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是,他痴痴地流着涎水,口齿也渐渐不清楚起来,像是中了风。
他的两个眼珠通红,和血一样红,不知道是被龙血污染了还是龙血腐蚀了他的眼球,流出了鲜血。
弱轻倒觉得这人是急红了眼,恐怕不好对付,暗暗替橘元晴捏了把汗。
但是扭头看他,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脱了外层羽织,把腰间的肋差也取了下来递给觅助,对他说:“保护好女眷和客人。”
觅助接过肋差,头一次以武士之礼回应了一声:“是。”
橘元晴微微颔首,转头直面自己的兄弟,说道:“我知你是被龙血搅乱了思绪,但你我之间确实有些间隙,不如就此解决。这样也好,你早已不当我是兄长,而且如今你只剩躯壳,内里已经是龙神的傀儡了。都无挂碍,可以痛快一战。来!”
说着拔了刀出来,架在身前,随时准备出刀。
二人并没有立刻与对方砍杀,先是面对面举刀斡旋了一番。人们自动让出一圈空地,让他们可以与对方走圆圈对峙。
守一还是想要劝架,只是两个人都已经进入了无人的境界,刀剑并没有动一下,心刃已经朝对方飞去了不知多少。一时间寂静得如同困于铜墙铁壁,别人根本分毫插不进去。
守一还算是惜命,放弃了劝二人和好的念头。
守礼拖着他走到外围,把栖梧宫的弟子召集起来,对大家说:“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还是走吧。”
众师兄弟都点头称是,和觅助道了别要走。
觅助忽然扑上前拉住弱轻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弱轻小姐你莫走!现在的局势,我一个人照顾不来,请千万留下来救我!”
看着刚才有模有样,到底还是个孩子。
守礼停了脚步,顿了顿回头说:“那你就留下吧,他也实在是可怜。”
弱轻心想你哪里是可怜他,是想叫我在这里继续当细作吧?都是同门师兄弟谁不知道谁的那点儿花花肠子?
守礼大概看出了弱轻的心里话,朝他眨了眨眼睛算是认下来了。
栖梧宫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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