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不管怎样,人们总是在进行着某种与欲望的争斗,但是关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似乎从未有过争斗的结果。特别是当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演变成一种混合着利益、法理、道德甚至宗教的“铁律”之后,婚外恋情往往以堕于欲望之名被判有罪,“出轨”、“偷情”等字眼粘连着人们貌似清晰的是非判断。奇怪的是,婚外恋情在这样被判决的情况下,却并未失去自身的生命,反而招来越来越多人的关注,那种压抑中的欲望的散晕,昏黄着尘世每个角落的生命。《包法利夫人》早早成为经典,《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也早已解禁,《失乐园》凄美了无数少男少女的春梦,比起青春年少郎骑竹马,婚外恋情带着特有的欲望颜色也许给人更多关于爱与欲的深刻。
从文本创作角度讲,这并非意味着选择婚外恋情作为题材就一定能够成就文本和作者自身。事实恰恰相反,这个题材不管是角度的切入,还是人物的塑造,其中的分寸都极难拿捏,这个题材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检验作者才华和思想深度的试金石。当然,这对于格雷厄姆•格林来说这并不是一个问题,作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曾获得21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无冕之王”,包括马尔克斯在内的众多诺奖得主公认的精神导师,一生我行我素的格林对这个题材本身并未如临大敌,相反,在《恋情的终结》中,格林选择了完全放松的一种态度,就像小说开篇所说的“故事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一切将以自然的状态完成。
这是格林在《恋情的终结》的写作中的一种状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不过分追求情节的故事状态。《恋情的终结》的故事并不复杂,小说家莫里斯•本德里克斯因创作需要结识了政府公务员亨利•迈尔斯的妻子萨拉,二人在被法西斯的闪电战摧残着的伦敦开始了一段恋情。在一次空袭中,莫里斯被炸昏过去,醒来后萨拉却不辞而别,莫里斯不知就里,妒恨交加地度过了两年。两年后,因怀疑萨拉另有新欢,莫里斯雇用私家侦探跟踪萨拉,发现萨拉是因为深爱着他而选择了远离,当一切真相大白,萨拉却因病而逝……这种不通过情节炫技的态度,既是一种防松和自然,也是一种诚恳和自信。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恋情的终结》中的人物塑造是极具纵深的,这是格林最令人称道的地方,也是《恋情的终结》成为上世纪西方文学三大爱情小说经典的理由。小说中,莫里斯通过私家侦探得到了萨拉的日记,方才知道原来在那次两人一起遭遇的空袭中,萨拉以为莫里斯死了。这个深陷爱情中的女人近乎疯狂地向上帝祷告,在心里默默地和上帝达成一个契约:只要能保佑莫里斯活过来,那么她愿意做任何事,甚至放弃他不再见他。一切只是一场虚惊,莫里斯真的活过来了,为兑现自己的承诺,萨拉不得不皈依天主不再与他相见。于是,人物内心挣扎苦痛的焦点浮出水面,而且是以一种类似“二律背反”的形式展示出来:她选择信仰,是因为坚信向上帝许下的誓言可以得到某种回报,即可以换回莫里斯的不死;她深深怀疑,是因为她爱莫里斯,只有爱才能让她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信仰。萨拉清醒地知道自己渴望平常人的爱,不想被当时情急之下的誓言牵绊住自己的感情,不想用自己自由的灵魂去鉴定与上帝之间的信仰契约,更不想失去莫里斯,但强大的宗教信仰惯性让这种清醒只能成为一种无尽的痛苦。
前面提到,婚外恋情题材的敏感让绝大多数创作者都选择了慎重,甚至最终是某种妥协。纵然如福楼拜这样的大师,因为道德上的考量,在《包法利夫人》中也将艾玛最终塑造成了一个偏向负面的形象,这实际上成为一种文本创作规律的反证,或者确切地说是一种标准的道德困境。毕竟无论以何样的落脚点切入,婚外恋情注定会与欲望纠缠不清,选择欲望在大多数人看来与屈从于欲望是几乎相等的概念。使《恋情的终结》最终摆脱这种困境的,并非格林对男女关系的离经叛道,而是通过萨拉的这种人物内心“二元对立”的设定,在很大程度上绕开了婚外恋情的道德争论,直接越至世俗之爱和天主之爱之间的对立纠缠。
正是这种怀疑与信仰的“二元对立”让萨拉即使能够弱化道德的禁锢,也会陷入更加深刻和残酷的精神纠葛。婚外恋情小说的女主角几乎无一幸免地难得善终,不管是《包法利夫人》中的艾玛、《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还是《失乐园》中的凛子……萨拉貌似也遭遇了相同的结局,但她的逝去更多地带着一种深深的叹息。她最终的生命之路之所以分外艰难,早已超越了欲望,其充满矛盾、痛苦和挣扎的复杂内心,其实最终落脚在究竟有没有神、是否真有上帝存在、信仰是否不再需要以及真正的本我到底如何实现。这是一个始于欲望,但却终于其他的故事,小说转到了欲望的B面。
这个关于欲望B面的故事,其实深深铭刻着格林自己人生经历的烙印。众所周知,格林一生中最重要的情人是凯瑟琳,格林的第三位传记作家安东尼•马勒在传记作品《剑出鞘》中曾指出:“凯瑟琳是格林创造力的源泉”,《恋情的终结》就是以格林与凯瑟琳的关系为原型,并题献给她。格林与凯瑟琳相恋时四十二岁,已经是一位有名的作家,凯瑟琳三十岁,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凯瑟琳出生在纽约一个富裕的家庭,是她同龄人中最为风姿绰约的,十八岁时,她出人意料地和才认识三天的亨利结婚。凯瑟琳是导致格林原配维维恩和格林正式分居的女人,当维维恩无意中发现了格林写给凯瑟琳的火辣情书,她意识到格林的心已不在,守着一具躯壳过日子没意义,于是提出分居,但他们一直没有离婚,因为他们是天主教徒,而格林当年皈依天主教却是为了追求维维恩(维维恩是天主教徒,当年的格林共写给维维恩二千多封情书)。
如果我们回顾格林87年的人生,也许会发现格林的私生活可以说仿佛完全在讲述欲望的A面。说格林是一位情种并不为过,格林有四位重要的情人,还有许多艳遇。此外,格林时常去造访妓女,在当时,嫖妓对于主流社会来说是大忌,甚至属犯法行为,但格林根本不把这当成是什么不光彩的事。特别是“二战”期间,伦敦有很多妓女,格林当时虽然有妻子在乡村,又有情人在伦敦,但仍然常常光顾妓女,这在包括《恋情的终结》在内的《喜剧演员》、《名誉领事》、《问题的核心》等小说中都有表现。
某种意义上说,格林走的路径很有些“极致反转”的味道,就像我们说没真正经历过诱惑的人没有资格夸口自己的意志坚定一样,同样,没有深刻领会过欲望A面的种种,怎么可能一下子穿透欲望来到她的B面?很多人对《恋爱的终结》中莫里斯作为一个“第三者”却对萨拉充满不安全感表示不解,其实看看格林和凯瑟琳的情史就会知道,也许这本小说只是忠实地记录了生活。在格林与凯瑟琳情人关系的存续期,格林和凯瑟琳分别另有情人,并因此而互相吃醋,最严重的是格林,他允许自己有另外的情人,却阻止凯瑟琳有另外的情人。格林的占有欲和妒忌心最终让凯瑟琳认识到逃离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们既有偷情的甜蜜,也有背叛的痛苦。
自然,如果欲望的A面充满着刺激、诱惑甚至甜蜜,其B面理应有着痛苦、嫉妒和愤恨,但这显然不是《恋情的终结》的主题,更不是欲望真正的B面。格林的一生其实也带着浓浓的“萨拉式”矛盾与纠结,格林1926年皈依天主教,之后还发表过宗教四部曲。但到了创作后期,随着自身完全陷入了某种欲望的A面,格林天主教信仰的热情开始减退,怀疑主义精神弥漫开来。尽管在形式上格林仍是一个天主教徒,但其内心的自我意识已开始悄然摇摆,世俗与宗教的冲突在其敏感的内心中开始爆发,带有自传体色彩的《恋情的终结》便集中展现了他的这种矛盾纠结。
这种矛盾与纠结几乎映射到格林所有的小说,也成为格林自身欲望的B面。格林对待欲望的态度是带有放纵之嫌的,我们几乎看不到他有什么拖泥带水,喜欢一个女人就会直接追求,似乎家庭、道德、社会舆论等根本无法对他造成束缚。但在其小说里,比如《恋情的终结》,我们则看到另一番景象,那是充满纠结和矛盾的焦灼,没有人是轻松的,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自我拷问,甚至连以往传统小说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直接教人为善的上帝也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受到限制的上帝。格林是躁郁症患者,在他貌似癫狂的行为背后,谁能说那不是一种自我矛盾和纠结的外在扭曲?没有人可以永远毫无迟疑地活在欲望的A面,正是从这点出发,格林小说中的人物大多不是完美的圣人,而是缺少上帝明确指引的反英雄甚至罪人。
萨拉死了,彻底结束了与莫里斯的恋情。然而,莫里斯最终意识到,萨拉永远爱他,恋情永不终结,死亡将尘世之爱的幸福夺走,也会将缠绵悱恻的恋情永恒停留。莫里斯在萨拉的死亡中理解了为什么当初萨拉和他一起云雨时总是那样忘情,因为“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只是此时此刻。照她的说法,永恒不是时间的延续,而是根本没有时间。”《恋情的终结》的真意是永不终结,是超越,是永恒;欲望的B面是真爱无罪,是克制,是牺牲。如果欲望让彼此走到一起,天雷地火,海誓山盟;唯有真爱能让你我天各一方,凭栏寒彻,此生不渝。这是欲望的B面,也是人性的A面。
格林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住在瑞士日内瓦湖畔的沃韦镇,1991年,格林病故,被安葬在沃韦河畔的墓地……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1904年10月2日—1991年4月3日)—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