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来的黄土,迷得人睁不开双眼。夜空下,点点篝火为千里荒漠添了点人气儿。
云骁坐在帐前的火堆旁,看着天空发呆,抬起的下颌上已经长满了青茬。右手边是插进泥土的配剑,上面系了半枚玉佩。忽然肩头搭了只手,夏之昱拍了拍他,在他身旁坐下。
夏之昱仰头猛地喝了一口酒,“怎么了,是想家了?还是想你那红颜知己了?”
云骁摸了摸那半枚玉佩,“都想。”
“没出息!”夏之昱骂了句,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他。
云骁接过,也是猛喝一口,“你就不想?出城的时候公主还来送你呢!”
夏之昱叹了口气,也抬头看着繁星满天,“你说,京城的天是不是也有这么多星星……”
“秀荡坡一定有很多,那棵老榕树估计也光秃了。”
看云骁的样子,夏之宥拍拍他的肩膀,“等回去了 ,一起去秀荡坡老榕树下喝酒!”
然而这些年轻时的模样,已经沉寂在他们的梦里了……
一
夜幕降临,安静下来的将军府只有零星几个下人在屋外走着。马厩里的马被并排拴着,有的咀嚼着草料,有的站着打盹儿,有的横卧睡去,只有其中一匹马例外。看身形它已显老态,但眼神仍矍铄,黑暗中炯炯有神。
墙后突然探出一个脑袋,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在此,才鬼鬼祟祟地走近那匹马。
“追云啊追云,今天让我逮到机会了!”
马“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他摸了摸马的鬃毛,得意地笑,“知道你在这儿闷坏了,今晚就让你和我一起出去玩玩!”说完小心翼翼解开了拴马的绳,轻手轻脚地牵着就往外走。
“夏宥。”刚走出马厩,身后就出现了冷冷的一声。夏宥一听这声音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因为
他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他惶恐而僵硬地转过身,只见父亲正背着手站在那儿,板着脸看他。夏宥对这一幕太熟悉了,父亲看他的眼神像是冰窖里散发的寒气,即使父亲没说话,那种压迫感也好像已经在严刑拷问他。
“父……父亲……”夏宥忍着心中的害怕,使劲儿憋出个笑容,挠挠头说:“您出来……散步吗?好巧啊,我也……”
“瞎话张嘴就来的本事谁教你的。”夏之昱冷哼了一声,走过来。
“我……”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有了惯性,“轻点打!”
见夏宥迅速抱着头蹲在地上的样子,夏之昱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理会,直接将马又重新牵回了马厩。
抱着头的夏宥迟迟未等到父亲的拳头,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他见父亲拴好了绳,抚了抚追云,看它的神情很是悲伤。
“父亲,其实我一直很想问您,为什么把这样一匹好马拴在马厩不用,难道让他活着老死吗?”
夏之昱转过身看自己的儿子激昂的模样,恍然如当年故人,转瞬又恢复平静,“我是不是说过不让人碰这匹马。”
“是……但是……”
“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回去闭门思过半个月!”
“什么!”夏宥刚想抗议,就被父亲一个飞来的眼刀给杀了回去,乖乖闭门思过去了。
夏宥是将军夏之昱和昭婧公主的独子,今年不满十五,从小娇生惯养,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哥儿,连进了皇宫都是个个宠着他。不过,他就怕一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夏之昱。
夏之昱是个严父,在夏宥记忆中,父亲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有面对母亲才偶尔露出笑意。
夏宥自从知道自家有追云这匹千里马,总想着牵出去溜溜,只不过夏之昱说过,这匹马不许任何人动。他已经因为觊觎追云让父亲罚了好几次了。
夏宥一脚踢到院中央的树上,几片树叶簌簌飘落地下。
“又是闭门思过!”他心中不服,嘟囔道。他不明白为了一匹马,父亲至于吗?每回问他不能动追云的理由,父亲总是三缄其口。
他还是不解气,又朝着树干打了几拳,“就知道罚我……”
“就你这不痛不痒的几拳,这不入流的身手,还想驯服千里马?”突然传来一个男人沧桑而沙哑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取笑之意,惊得夏宥四下查看。
“谁!给我出来!”他防备着转了一圈也没见个人影,心想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
“上边儿……”那人无奈地提醒他。
夏宥抬头一看,屋顶上站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戴着帽子,蒙着面,大概是穿着夜行衣,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手握长剑,抱臂而立。
“你是谁,敢擅闯将军府?”夏宥警惕地问道。
那人没有搭腔,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身量轻盈,落地之时只稍稍带起了几片落叶。
夏宥心中正感叹这人身手极好,那人说话了,“想要当千里马的主人,可不只是带它出门溜溜这么简单。”
“你怎么知道千里马?”夏宥猜不透这人的来意,“你到底是谁,我如何驯马与你何干?”
那人执剑在他面前踱步,“我是谁?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是孤魂野鬼,你信吗?”
夏宥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若是孤魂野鬼,小爷我就是阎王,看我怎么收了你!”话未说完,一掌已出。
那人无奈地轻笑,左手拿剑一挡,右手锁喉,速度之快让原本镇定的夏宥慌了神。夏宥一转身躲过他的攻击,那人紧接着拿剑直直刺来,夏宥来不及反应,肩膀中了招,一直站不住,向后退了好几步。虽然剑未出鞘,但这招力道还挺大,夏宥疼得捂着肩膀。
那人收回剑,笑道:“小子天资不错,不过基本功太差!”
夏宥咬着牙揉了揉肩膀,“我功夫差?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京城里有多少个我的手下败将……你刚刚那招怎么使的,速度好快,我都没来得及防备!要不,教教我呗~”
黑衣人低头轻轻叹了口气,“小子,你还年轻,要知道输给你的人可不一定比你弱,擦亮眼睛吧!”说完又是一跃,上了屋顶。
“唉!你还没答应我呢!”夏宥在底下喊。
黑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可以教你,不过……”
“不过什么?你放心,拜师费我绝不缺你的!”
黑衣人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只要你答应,不跟任何人说见过我。”他顿了顿,“你父母也不行。”
“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那人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晚归的夏之昱推开房门,昭婧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热水。
洗漱完毕,昭婧见他愁眉不展,已经猜到丈夫所想,“可是宥儿又想着骑追云了?”
夏之昱点了点头,随后坐在床沿,用手扶额道,“今日上朝,周棹杭上奏,请求告老。”
昭婧叹了口气,叫人将用完的水端下去,坐在丈夫身边。
屋内只剩下两人,良久,将脸埋在手中的夏之昱啜泣了起来,“到了今天,我还是……没能帮他……”
她将丈夫抱进怀里,泪眼闪烁,感到他往日压抑的情感此刻在泪水中迸发。好像年少时那样,在她怀中流泪哭泣。她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背,“总有一天,会的……”
二
黄沙席卷了洛河以北,云骁来了边塞才知道,原来伸手不见五指不只是在黑夜。身上的盔甲再也不像刚出城时那样,只觉得肩负着荣光,透着威风凛凛。它变得很重,很冷,像是囚禁自己的牢笼。
“云骁,云骁……”
他听见夏之昱在不远处喊自己的名字,但他不想答应,他想,如果自己就这样钻进洛河里不见了,也挺好。可是,夏之昱果然还是找到了他。
边疆战事吃紧,夏元帅拼尽全力才和敌军打成平手,沿路的茶马互市几乎全停。京城巨变,云将军被丞相指控私下与敌国交易往来,抄家处斩,满门连坐。一时之间,京中两大将陨落,夏家元气大伤,云家连根拔起。圣旨下来,命夏之昱的父亲打退敌军后即刻班师回朝,连带着押解云骁入京。
云骁难以接受,怎么短短两月,自己就从天之骄子成了阶下之囚?
回京的路上,夏元帅念着从前的情分,没有太为难他,再加上夏之昱时时看护,他也没受多大罪。但他没再说过一句话。
城门还是那么庄严伟岸,出去的时候,自己骑着追云,那样神气,不知天高地厚,前路艰险。如今回来,这城门却好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云骁……”夏之昱在他身旁,怕他有什么意外。
云骁还是没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百姓蜂拥至城门口,道路两旁的小贩也抬头看他们。云骁只觉得他们看他的眼神个个都是嘲讽,临行前的傲气与自尊,像被凌迟般化为乌有。人群中,他看见了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和她腰间的半块玉佩。
“是玉阑姑娘。”夏之昱小声提醒他。
可是如今的云骁已经抬不起头来朝她笑了。
三
很快,丞相周棹杭告老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周棹杭任丞相一职近二十年,如今已是花甲之年。正好一月后是他的六十大寿,皇帝赐他黄金百两,宅邸一座,在京中养老。
夏宥闭门思过的日子,每到夜里那个黑衣人总会出现,教他一招半式。后来日子过半,听到了这个消息,可坐不住了。他是出了名的爱热闹,有这个机会怎么会错过?下人闲聊时更是提到,寿宴特意请了这时京城醉生楼里有名的伶人歌舞演奏,便更坐不住了。可是父亲似乎不太喜欢周棹杭,自己该不该去凑这个热闹呢?夏宥总是心里挂着事儿,练武也心不在焉。
“你怎么回事,怎么总出错招?”黑衣人有些不耐烦,他看出夏宥的心思不在这儿。
夏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最近京城都在传丞相的寿宴,我听说还会请醉生楼的人,我也想凑凑热闹罢了。”
黑衣人听见“醉生楼”这名字,眼神突然软了起来,双眉微蹙,像抽泣般吐出这三个字,“醉生楼……”
看他发呆的模样,夏宥感到奇怪,“你怎么了?”
黑衣人躲闪似的背过身去,“没什么。”语气像是在回避什么,“今天教你一招新的。”话毕,便执剑示招。
这是夏宥见他以来他第一次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剑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疾快无比。最后一剑,正刺中一片落下的树叶。
“哇~”夏宥看呆了眼,上去将那片落叶摘下,“这套剑法好快啊,是哪家剑法?”
黑衣人收剑入鞘,“是我自创,我苦练十多年,才疾快如此。”
“什么?十几年!那我得练到什么时候才能这么出神入化啊……”
看夏宥垂头丧气的模样,黑衣人笑了笑,“耐得住寂寞,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坚持住初心,才会在黑暗中有所收获。”
“这些大道理只有我爹才会说……”夏宥喃喃道。
黑衣人无奈地笑笑,随后又正色道:“今夜我尚有要事在身,你自己琢磨吧。”没等夏宥开口,他便没了踪影。
夏宥用手比划着方才他展示的剑招,并没注意到那人所去的方向,正是父亲的书房。
夏宥的禁闭期过了,闷了半个月的他终于能出府了。虽然心里还惦记着丞相的寿宴,但看见被父亲撕得粉碎的请帖,他还是打消了凑热闹的念头。不过既然不能去寿宴,那就退而求其次,去醉生楼瞧瞧,究竟有什么神通,能进丞相府的寿宴。
醉生楼,顾名思义,进来的人都是求醉生梦死,是京城里最大的秦楼楚馆,平日里父亲母亲是决不许他进去的,不过他只是进去听个曲儿,应该不为过吧。
还没进门呢,楼上的手绢儿都快甩到他脸上来了,夏宥可从来没见过这架势。
“哟,好俊俏的公子哥儿啊,是第一次来醉生楼吧!”从里头走出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一把将夏宥拉了进去,“咱们这儿什么都有,公子是想自己选呢,还是让蓉姑我帮你选个?”
夏宥僵硬地笑着,把自己的胳膊从蓉姑的怀里抽了出来,“我……我还是自己选吧……那个听说丞相的寿宴还请了咱们醉生楼的人……”
“哟,这不是归老板吗!”话还没说完,蓉姑便两眼放光地朝门口迎去。
她口中的归老板一身异域装扮,应该不是京城人氏。他身上挂着一柄短刀,夏宥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
“归老板这次是想找哪位姑娘啊?”蓉姑挽起他的胳膊,轻声细语地问道。
“老样子。”归老板似乎不爱多说,冷冷道。
蓉姑一早猜到似的笑着松开手,叫人带着他去了后头。
“蓉姑,蓉姑,那个归老板是什么来头啊?他都找哪个姑娘啊?”夏宥跟在蓉姑后头问。
蓉姑瞥了他一眼,笑着说:“人家可是我得罪不起的大老板,怎么,公子你想跟他抢姑娘?”
“不行么?我也想看看‘老样子’是什么模样嘛!”夏宥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姑娘大费周章,要是被父亲知道了……
蓉姑转过身,用颇有深意的表情看着夏宥,“我说公子,你到底是不是来找姑娘的?”
“这个么……当然是了!只不过……”
“行了行了,我蓉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这声色场里的人。”她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倒有些那个人当年的样子……”
“那个人?哪个人?”夏宥追问。
“公子问这么多做什么,不如让我介绍几个善解人意的美人!”蓉姑似乎不想谈。
夏宥被勾起的好奇心哪能平息,一把拉住她,“蓉姑,你就告诉我吧!就告诉我吧!”
蓉姑被他缠得脱不开身,却始终不开口。夏宥无奈,从怀里掏出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递到蓉姑手里。
蓉姑见了,不好推辞,只好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不过是京城里从前的一桩旧事,看你年纪轻轻的才不知道,我便告诉你好了。”
十多年前的醉生楼,还不是蓉姑当家,她当时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歌女。当年京城中有两个闻名的潇洒少年,被人津津乐道作“京中双绝”。两人皆出身将门,文武双全,日日驰骋南北大街,引得路人回望。
有一日,其中一个少年骑着自己新得的一匹赤鬃千里马,从醉生楼门口经过,谁知马突然倒了,摔得人仰马翻。姑娘们和路上的行人都笑了,那少年爬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马踩中了一把团扇。他正想找醉生楼理论一番,那团扇的主人便从楼上喊了。
少年抬头一看,就是这一眼,让他慌了神。那抹淡绿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口中说着对不住,忙起身下楼。少年便呆呆地愣在原地等她,等她走近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扇子交还给她。
“玉阑!做什么呢,快进来吧!”里头的姑娘喊她。
“知道了,秋蓉。”她温柔地回头答道,又看了少年一眼,便羞涩地小跑了进去。
从此,少年便经常来这醉生楼看着姑娘唱曲跳舞,两人渐生情愫。
可是少年是官家子弟,怎么能与秦楼楚馆的女子多往来呢?终于,他的父亲知晓后勃然大怒,将他打发到了边疆。谁知道这一去,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少年家中遭祸,满门连坐,但念着他年少,且并未参与事件,对他网开一面,免了死罪。不久,少年就被贬明州。
醉生楼中的姑娘得知此事,义无反顾便随他共赴明州同患难。从此两人再无消息。
“后来他们又如何了?”
蓉姑只是豁然道:“之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况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都从姑娘成了妈妈了!公子若想一探究竟,不如自己去明州寻吧!”说完便又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夏宥又不是真想找姑娘,架不住蓉姑热情,仓皇而出了。
归老板已经被领进了后头的一间屋子,隔着竹帘坐下,对面是看不清样貌的女人。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归老板这次想问什么?”女人的声音魅惑人心。
“夏之昱。”
夏宥迷迷糊糊地出了醉生楼,心里想着那个故事。晚上同几个好友吃了一顿,便回府了。谁知刚踏进家门,便听见母亲正发着火呢。
“这个小兔崽子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还不快把他找回来!”
夏宥可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火,自己又做了什么事儿了?难不成去醉生楼的事被发现了?他刚想悄悄溜回房间,便被下人发现了。只好灰溜溜地被带去见母亲。
“好你个小子,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错!”
看母亲坐在上头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夏宥还是连忙认错为上,“母亲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昭婧哼了一声,“说,你怎么错了。”
“我……我不该去……醉生……”
“什么,你还学会去醉生楼了!”昭婧惊得一下站起来,就想用家法。
“母亲别打!不是这事儿还能是什么,就算要罚我,您也让我弄个明白呀!”夏宥连忙往门口一躲,露出个脑袋可怜兮兮地说。
昭婧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给追云吃什么了,一天了都蔫蔫的不精神。你父亲让你别动这马,你怎么就不听呢!要不是你父亲这几日忙着从前的……从前的事,指不定早就发现了!”
“什么吃什么,我就没碰过追云!”夏宥没有在意母亲言语的结巴,只是觉得奇怪,一溜烟便跑去了马棚,也不管母亲在后面喊他。
到了马棚一看,追云果然正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夏宥走上前,竟见它眼中有泪。“怎么会这样?”
正想着,夏之昱和昭婧便过来了。夏宥连忙解释道:“父亲,真不是……”
“我知道。”还未等夏宥说完,夏之昱就将他的话打断了,“马不是你动的,醉生楼,是你去的吧。”
夏宥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母亲,却只得到了一个白眼。
“父……父亲,我只是……只是……”
“行了,别狡辩了,小小年纪不学好,看来还是得罚你,回去禁足一个月!”
“什么!”夏宥刚被放出来没几天,怎么肯再回去,“我不去!”
“由不得你不去!”夏之昱板着脸叫来下人,让他们将夏宥绑回去。
夏宥一边喊着“不回去”,一边挣扎着,一时情急,竟对他们动了手。只是,他用的是那黑衣人交的招式。
夏之昱心感震惊,不是因为夏宥动了手,而是他所使用的招式。
“……云影剑!”昭婧难以置信地小声喃喃。
这使的分明是云影剑的招式,只不过他手中无剑,用掌代替了。夏之昱冲上前一把揪住夏宥的手,“说,谁教你的!”
夏宥被父亲的眼神吓得不敢说话,从前父亲眼睛里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而现在夏宥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他愣在原地,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是用了黑衣人说他自创的剑招,父亲怎么会看出来?
昭婧见丈夫不对劲,忙上去劝架,“行了,快放手!”
夏之昱略显僵硬地松开手,想起那夜书房门口被丢下的账本,眼神呆滞。这么多年了,原来真的不只自己一个人在坚持……
昭婧命人把夏宥送回去。夏宥被人拖着离开马棚,临走前只听见父亲仿佛抽噎着对母亲说:“云……”
四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云骁倚靠在冰冷而潮湿的青砖墙上,缓缓睁开眼睛。被严刑拷问后的伤口尚未痊愈,身子一动,疼得他“嘶——”的一声。
“云骁!”夏之昱远远地跑过来,扶着木栏杆,关切地叫他,公主跟着也过来了,手中拿着一个食盒。
“之昱……”云骁想站起来,无奈一点力气也没有。
公主跟牢头说了几句,牢头过来将门锁打开了,夏之昱跑到他身边,蹲下来皱着眉查看他的伤口。公主看见那些触目惊心的血痕,忍不住落下泪来。
“云骁你放心,我一定会求父皇不要杀你的!”
夏之昱低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里头大约是金创药,洒在云骁的伤口上。“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他口中念念有词。
“我……我还有路可走吗?”云骁抬头看着房顶,无力地说。
“你撑住,我去求皇上,求我父亲,我们说好要回秀荡坡老榕树下的……你等我们救你!”
云骁抓住他的衣袖,“决不能把你父亲,把你们夏家牵扯进来!”
见他如此激动,夏之昱疑惑道:“难道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
“丞相一定是诬陷我云家,他早就视云、夏两家为眼中钉,想自己独揽大权。我父亲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与敌国有私交?一定是他做事不够小心,一向与边塞商人交易良马,才被周棹杭抓住把柄!”说到激动时,牵动伤口,云骁忍不住咳嗽起来。
公主忙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汤给他灌下。可云骁却看见了那食盒中另一样东西。
“那……那是……”云骁指着平放在食盒中的一块薄布。
公主拿起来展开,递到他面前。云骁一下就认出了是那把团扇上的图案。
“这是玉阑姑娘托我们捎进来的,她说,她会等你。”夏之昱道。
云骁先是呆呆地注视着那一小块布,过了一会儿又苦笑,“她这是……何必呢?”
皇上终于还是放过了云骁,只是贬他去了明州。
城外长亭,夏之昱来送别。云家所剩的人都让云骁遣散了,他着一身素衣,算是为家人守孝,孤身一人前往明州。
“你的伤刚好,路上车马劳顿,小心身体。”夏之昱拍拍他的肩膀。
“我如今,也只剩这副身躯了,还能不好好保重吗?”云骁眼神黯淡无光,再不复当初明朗。
“你……”夏之昱想说几句话劝他,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保重!”
云骁刚想回一句“保重”,就看见长亭外,从城中来的方向一辆马车扬尘而来。
车里的明眸女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远远地望着长亭。
五
夏宥的禁足并没有被实行,从母亲那里得知,就在黑衣人最后一次出现的那天晚上,父亲书房门口出现了一本账本,事关十多年前一位故人的一桩大案。那位故人家中被诬陷,被贬明州。本以为从此相安无事,谁知不久便传来他出海失踪的消息。父亲不相信他会轻生,一直觉得是有人想杀人灭口,悄悄追查,却始终没有结果。
夏宥想起在醉生楼,蓉姑说的那个故事。
夏宥想去问父亲,默默走到了书房。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归老板坐在下首,喝着茶,不知有没有认出他来。
“你怎么来了,没给你禁足不满意?”夏之昱仍旧没有好脸色。
“不……我来是想问问……”夏宥有些不好开口,目光飘忽着,“这位是……”
夏之昱看向那人,“一个朋友。你来干什么?”
“我在醉生楼……”
“够了!”夏之昱突然打断了他,“没有追究你去醉生楼的事还不满意?给我回去!”
“是……”
夏宥走后,夏之昱想夏宥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但他并不想把儿子牵涉进来。
“云谷燊当时确实有建兵团的打算……”
归老板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夏宥没想到自己竟偷听到这些。
夜晚,夏宥在院中练剑。父亲所说的“云影剑”,他练了多次,初有成效。听见外头母亲叫人留门等着父亲从醉生楼回来,夏宥内心有些乱。
丞相大人的寿宴可谓是全城轰动,百官贺喜,场面可比皇亲做寿。周棹杭喜不自胜,他任丞相二十余载,能在退任前享受如此待遇,也是此生无憾了。
夏宥虽然没有去寿宴,但也徘徊在丞相府附近看看这盛况。父亲这段日子总是早出晚归,今天一早就进了宫,到现在还没出来。正念叨着,却见街口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正是夏之昱。
“父亲……”夏宥悄悄藏了起来,眼见父亲带着人在丞相府门口停下,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圣旨。他不知道,另一个身负长剑的人也在悄悄看着。
沿街的人本来都聚拢看热闹,现下更是被这出好戏吸引了,都留着想看看究竟何事。半个多时辰过去,才见夏之昱命人抓着丞相带出了府,一行人往京兆尹去了。周棹杭的案子,皇帝命夏之昱为主审,京兆尹从旁协助,所牵扯出来的竟是十多年前的另一桩血案。
十六年前京中丞相指控云家私通敌国,走私良马,现已查出当年周棹杭所呈账本和人证都是伪造的。真正私通敌国走私的人,是他自己。云家当年与边塞商人进行茶马互市,被周棹杭抓住了把柄,借此诬陷云家,铲除异己。云家满门连坐,云家唯一的后人云骁,也被贬明州,不久便出海失踪,距今已经整整十六年。
夏之昱提供的证据中,有周棹杭走私的账本,还有当年与云家进行生意往来的商人的证词,这个商人,就是夏宥在醉生楼见过的归老板。一日之间,丞相大人变成了阶下囚。
冰冷潮湿的牢房里,周棹杭坐在稻草上闭着眼睛。夏之昱慢慢走近,透过木栅栏冷冷地看着他。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闭目的周棹杭突然开口,语气中透着满不在乎。
夏之昱示意牢头打开门锁,“丞相大人倒是一点儿都不见老,耳朵还是这么好,不知是不是这些年养尊处优养出来的!”
“呵呵,夏将军今日置我于此地,想必是为了曾经风头无两的‘京城双绝’吧。我知道,你一直对云家的事耿耿于怀,云骁的失踪你也一直在追查。”
“丞相大人真是聪明,”夏之昱进了门,站在周棹杭面前,“既然丞相知道这么多,不如来猜猜,这间牢房从前关过何人吧。”
一直闭目的周棹杭睁开了眼睛,沉默不语。
“这间牢房,十六年前关着的,是云骁。”夏之昱咬着牙道,“怎么样啊大人,可还住的舒服吗?”
周棹杭长舒一口气,“我从前做的事,到了这把年纪也不想多做解释,只当自己是输给了年轻一代,朝局之上,棋差一招罢了。”
“棋差一招?”云骁蹲下身子,瞪着眼睛看他,“几十条人命,在你眼里就只是‘棋差一招’?前途大好的人,全被你毁了!”
“被我毁了?”周棹杭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夏之昱啊夏之昱,你年纪渐长,心智却不长。官场如战场,你说我毁了他们,可是他们呢?如果不是云家与边塞商人通商,招兵买马,会被我诬陷吗?还有你父亲,云家蒙难的时候,不也是选择明哲保身,毫无作为吗?你以为,他们真就比我好多少?”
夏之昱一时语塞,低下头,想起归老板说过的话。
“我只是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能让你们都在那场战役中死在边塞,为什么没能在明州对云骁斩草除根。野火烧不尽哪!”
“什么!”夏宥一把抓住周棹杭的衣领,“你想在明州杀了云骁!”
周棹杭轻蔑地哼了一声,“原来夏将军还不知道,真是遗憾。不过他算不差了,若他留在京中,恐怕下场不止如此。”
夏之昱一把推开了他,“这朝上的人没有一个无辜。”说完,便拂袖而去。
不久,周棹杭被宣判斩首示众。周棹杭的案子连带着十多年前的云家,都成了京城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曾经的“京城双绝”,也被拿出来感叹一番。如今一个失踪得不明不白,一个早已娶妻生子,官拜一品。
疲惫的夏之昱回到府中,看见正在练云影剑的夏宥。
夏宥看见父亲,收起剑跑过来,“父亲,这云影剑我练的怎么样?”
“有进步,但尚未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别在外头显摆。”
夏之昱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刚想回去继续,手中的剑就被拿走。
“仔细看着。”夏之昱举起剑,头一次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示招。
夏宥呆呆地看着父亲挥舞长剑,速度疾快,和黑衣人不相伯仲。最后一刺正中一片落叶。
见夏宥呆愣的模样,夏之昱一脸严肃地将剑丢还给他。夏宥受宠若惊地接住剑,“原来父亲也会使这招,怎么不早些教我!”
夏之昱没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问:“教你云影剑的人,是谁?”
夏宥心想曾经答应过那人,不告诉任何人曾经见过他,暴露了剑法已经不该,不能再说了。
“我……”
“算了,别说了。”还没等夏宥开口,夏之昱已经退缩。
“这剑虽快,却并非用于攻人,而是迷惑人眼。世事晦暗难明,有时心中所想并非眼见,眼见也不一定是真……”
夏宥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父亲……”
夏之昱转过身面对他,轻拍他的肩膀,“你长大了,这世上的事远非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但无论如何出人意料,明辨是非,做到无愧于心吧。”夏之昱握拳,敲敲自己的胸膛。
夏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望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忽然他停了下来,却并未回头。
“若是他来,代我问他,秀荡坡去否。”
周棹杭问斩那日,夏之昱没有出府,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落叶纷纷,当天晚上,夏宥再一次等到了黑衣人。夏宥将自己苦练的云影剑演示给他看,黑衣人第一次笑得爽朗,赞他比自己年轻的时候强。
“真的?”夏宥高兴得不知天南地北,一个劲儿的傻笑。他不想告诉云骁真相,让他以为自己十多年的忍辱负重都是假的。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黑衣人见状,“什么事吞吞吐吐?”
“啊,这个……”夏宥为难的很,最后还是开口,“我父亲让我问,秀荡坡去否……”
黑衣人明显愣住了,秀荡坡,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地方了,不知是否变了模样。他没回答,背过身去。
“你之前对我说过,输给你的人,不一定比你弱。”夏宥盯着黑衣人,他已猜到眼前之人是谁,“同样的道理,从前赢了你的人,也不一定比你强,或时运,或诡计。至少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黑衣人的背影似乎有些落寞,“尘埃落定……若你相信了许久的事,是假的呢?”
他第二次抽出长剑,“今日教你最后一招。”说完,便演示起来。
这套剑法与云影剑很不同,似是要两人配合才能完成。片刻之后,黑衣人收起剑,“这是双星剑,我只使了一半,另一半,让你父亲教你吧!”他一跃上了屋顶,留下一句,“记得让他带酒。”
夕阳西下,老榕树过了十多年还是从前的模样。夏之昱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坛酒,身侧放了一坛。突然树上一阵动静,树叶簌簌落地。夏之昱抬头一看,一黑衣人站在树枝上,笑着望着他。只不过,现在他已卸下了蒙面的黑纱,露出长出青茬的面容,依稀可见少年神情。
夏之昱笑了笑,将身侧的酒拿起向他挥了挥。树上的人一跃而下,接过酒坛,仰头喝了一口,坐在夏之昱身旁,像十六年前那样。
“其实那天看到账本,我已经有所怀疑。直到追云的反应和夏宥所使的云影剑,我才敢确定,你真的回来了。”夏之昱道。
“你这些年……”夏之昱想象得到他漂泊这许多年,寻找当年的证据是有多不容易,知晓真相的时候,又有多失落和难堪。
云骁举起酒坛,畅饮一番,眯起眼睛看着夕阳,“当年去明州,我心如死灰,幸好有她。”
夏之昱知道他说的是玉阑,“周棹杭说他派人去明州杀你。”
“是啊,我记得,那天夜里,明州的风很大,吹的门窗碰碰作响。好几把剑泛着银光朝我刺过来。”他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仿佛真的回到那天,“她替我挡了。”
“玉阑姑娘……”
云骁看着自己长满了老茧的手,他的悲伤已经被时间和边塞的风沙磨平,留下的只有饱经风霜的自己。
夏之昱低下头叹了口气,抬手拍拍云骁的肩膀。
“我知道京城里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便做了出海失踪的假象,暗自到了边塞找寻证据,却不想过了这么多年。”
“你早就知道事实,所以对周棹杭也不是报仇对吗?”
云骁欣慰地轻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将近四十年,最了解自己的,还是他。夏之昱不是夏宥,他知道云骁。
“对他们来说是一局棋的输赢,有罪的人要伏诛,周棹杭需要交代的不是我父亲,是那些枉送性命的人。”云骁握紧拳头,将酒灌进口中。
“你我能做的,也不过是送曾经作孽的人认罪,世事晦暗……”夏之昱碰了碰云骁的酒坛,“还好,你我未变。”
云骁轻笑,“你儿子都养这么大了,还未变?”
夏之昱也笑了,“我这个儿子,倒是像你年轻的时候,也爱马,爱玩乐,喜欢凑热闹!”虽是怪罪的话,却有一股子骄傲。
云骁也笑了,“我教了他一半的双星剑,另外一半,你这个做爹的自己教吧!”
两人相视一笑,在秀荡坡的夕阳里,“京城双绝”片刻地回归了。
世事晦暗,还好,你我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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