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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喝了太后宫里的果酒,小团子整整半日醉的浑浑噩噩,接连错过了宫中白日里描灯挂彩的三场热闹。
醒来时,载着七十二星官的马车,已经堪堪要追上中天的明月。
小小的人儿裹着粉色的袄子,缀满宝石的双丸子头外罩着几乎把整个人遮住的披风,脖领处溢出一圈细细密密的兔毛毛,坐在慈宁宫朱红的门槛上哇哇大哭。
踩在青石板地面上,是一双针脚细密的虎头鞋。
两个脸蛋通红的小宫女围前围后,手忙脚乱的用帕子擦着小团子头上和鞋尖尖上的雪花。
小太监跪在门边儿,举着拨浪鼓柔声哄着:“二小姐莫哭,节前国公爷带兵打退了瓦剌、鞑靼的联军,皇上一高兴,让十七王爷专门儿请了打铁花的班子在北城墙根儿下开炉。烧的通红的铁汁一撒,映着御河边上的冰挂都亮晶晶的,从北钟楼上往下一瞧,漫天的火树银花,别提多好看。”
小团子吸了吸鼻涕。
“当真?”
“当真,奴才敢骗二小姐,您就把奴才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葡萄粒儿似的眼睛转了转,支楞起耳朵,远远的宫门外似乎真有好大的一阵喧哗声。
小哭包眼睛瞬间亮起来,举起两只小肉手兴高采烈地骑在小太监背上。
转眼间就任由小太监驮着,咯咯笑着跑进紫禁城的鹅毛大雪里。
1
永乐三年除夕,清晨第一抹阳光照进荣国公府花园南角那座粉饰华美的僻静的小院子时。皇帝腊月二十九廷杖打死钦天监正史季惟生的消息,几乎传遍整个京城贵圈的耳朵。
老国公江靳忠坐在堂上,无比平静的看着堂屋里面的炉火,眼神中写满了心事重重。
妇人季氏红着双眼望着宝瓶里的红梅。
“老爷……”
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老国公惊恐的看着季氏,季氏如梦初醒般怔怔看了眼门外。
和煦的阳光温柔的照在番邦进贡的波斯地摊上。
堂屋内恢复了平静。
须臾,一支单骑从荣国公府所在的安和巷口飞出,手中捏着府中一小厮递出来的纸条,飞快向北镇抚司奔去。
2
除夕,因为季惟青的死,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热闹。
但江幼卿却丝毫不知。
她从出生起就被养在太后宫里,整个世界不过是慈宁宫里那四角四方的天儿。
听过最热闹的事儿不过是哪个宫女犯了错被扒了裤子打屁股板子,或是哪个不得宠的嫔妃受了欺负被人扇了嘴巴。
若不是母亲求了太后准她回家过个年。
打死她也想象不到,宫门外咫尺之遥的京城,竟然是这般纯朴的热闹繁华。
以至季宁鸣拉着季惟生的棺材跪到荣国府门前,求爹爹安葬他父亲的时候。
江幼卿还站在十年未见的爹娘给她安排的精致小院里,倚着盛放的梅花笑的没心没肺。
“拾月,将那灯笼再挂高些!”
“谪星,把这些绢花都染的红红的,一会都挂到树上去,除夕就是要热热闹闹才好呢!”
此刻小院里,少女正像个小燕子似的飞来飞去,指挥着自己的两个丫鬟布置院子。
“若说热闹,今晚宫中的除夕宫宴,据说有江南传过来的烟花戏法,能变出凤凰来,那才叫热闹呢!”拾月从梯子上蹦下来,故意跳进雪堆里,崩了江幼卿一身的雪。
“宫里什么都规规矩矩的,有什么好?”江幼卿努嘴,掸着身上的雪,“我六岁那年在御河边儿见过满天的烟花。”
“哎,只可惜小姐吃醉了酒,以为是天上在下糖块,连烟花长什么样都没记清。”谪星停了挂灯笼的手,看见江幼卿瞪了她一眼,忍不住好笑。
说笑着,拾月已经取来干净的披风,又将换下来的放在炉子上烘热,“过了年关小姐就十四了,太后今晚要带小姐去参加除夕夜宴,小姐也早些回宫,可别误了时辰。”
“一群老谋深算的宫妃大臣,皮笑肉不笑的,不去也罢!”,江幼卿靠到炉子边上,郁闷的烤着火。
“小姐开心些,听说今年皇上特许了臣子回家过年,无需进宫贺岁。宫宴只请了几位没成家的王爷,还有些清贵家眷。太后特意请了小姐和夫人,说不定今晚呀,就要给小姐指婚了。听说十七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甚是俊逸潇洒,不知是多少京中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呢。”
“我家小姐容色倾国,跟王爷也是郎才女貌呀!”
拾月和谪星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起劲。
“别胡说。”
江幼卿抬手在拾月身上掐了一把。
十七王爷庆钰,皇上的亲弟弟,在深宫里陪伴了她十一年的钰哥哥。
若是他,她定是愿意的。
嫁给钰哥哥么?
江幼卿透过火焰,静静看着火焰里院中跳动的红梅。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疼痛。
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七年前上元夜,御河边一个少年的影子。
3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漆黑。
佝偻嶙峋的梅枝鬼魅般影影幢撞。
叹气。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你是谁?”
“诗人。”
“不!我看是个病人。”
“为何?”
“这里一片漆黑,你却说花千树,星如雨,想必你眼睛不好;寒冬腊月,你却说是秋天,可见记性不好。”
少年失笑,展开折扇摇起一阵梅香来。
“依我看咱们还是病友,看你双颊通红,定是表卫不固。”
冰凉的扇尖在小奶包鼻子上轻轻一点。
“胡说,不过吃醉了酒。”
“哦?今日倒见识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小的酒鬼。秋天已过,不过花千树,星如雨,我倒可以送给你……”
“你看。”
少年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就听见铁水的滋啦声和一阵沸腾的喧哗。
漫天铁火如流星滑落。
小团子看的痴了,转眼却不见了少年。
“你是谁?”
“郑……”
只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欲言又止,转眼就隐去了。
4
“王爷……不要走!”
江幼卿猛扑出去才堪堪抓住那一抹月白的衣角,却想起自己什么也没穿,又紧忙抓过被子来挡。
玉扇冰凉,将纤柔的十指打落。
“本王不喜欢勉强。”
眼神似不屑般轻飘飘从江幼卿满是泪痕的脸上滑过,没看到一点不该看的地方。弄得本就尴尬的江幼卿更加手足无措。
她从小就是高高在上的荣国公嫡女,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
可惜,时过境迁了。
江幼卿咬着唇,下了很大决心。
松手,任由锦被滑落,露出昆山美玉一般嫩白的肌肤。
烛光照在上面,像七年前元宵那夜的雪地。
“求王爷怜惜……”
藕臂穿过皇帝腋下,皓腕映在少年幽深的眼眸里,多了些混浊的暧昧。
十指纤弱在身上游走,从胸口到两股之间,冰凉、细滑且微微颤抖,很是撩人。
“你在害怕?”
少年还是忍住了,声音冰冷。
“只是……有些冷?王爷愿意给奴婢暖暖么?”
轻笑。柔软的脸颊伏在少年耳侧,谈笑间吐出温热的呼吸。
抓起那双手,甩开。
“钰哥哥!”江幼卿红着眼唤他,“你难道不恨他吗?太后娘娘也是季家人,他杀了你娘亲全族!他杀了先帝,抢了本属于你的太子之位!你心中就没有半分恨意吗?”
“二小姐自重。”庆钰躲开江幼卿抓过来的手,“流言罢了,皇兄德才兼备,问鼎天下,实至名归……”
“庆钰!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稚奴,你疯了。”
少年紧闭双眼,冷冷离去。
“我疯了?”江幼卿冷笑,“你不一样是在自欺欺人么?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限,荣国公府满门抄斩,我如今还算什么二小姐呢……”
她想不明白。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她荣国公府,祖父是开国功臣,父兄领兵在外开疆拓土,为天晟朝立下不世之功。姐姐江宁贵为皇后,刚烈忠贞,被俘后殉国而死。
可以说天晟的强大,都是父兄用血与命换来的。
明明前日除夕她还在小院里同拾月和谪星嬉闹,可就在那晚的宫宴上。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杀,母亲哭喊着荣国府清白,一头撞在蟠龙金柱上以死明志。
皇帝举着剑,绝美的少年本是历代皇帝与美貌宫妃血乳交融的产物,如今在杀戮与强权的作用下染上了一抹嗜血的疯狂,满是血丝的眼睛扫过人群,最终停在江幼卿身上。
太后扑过来,将她护在怀里。
“皇上!纵然季家有错,荣国公府有错,可算皇上您再恨季家,哀家也是季家的女儿,荣国公府的族亲,皇上您身上也留着季家的血啊!”
“您已经灭了荣国公和季家满门,看在在江家世世代代为国捐躯的份上,看在已故皇后的份上,您是九五至尊,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吗!”
“够了!”
皇帝怒吼,提起先皇后,提起姐姐,皇帝突然就发了狂。跪在地上又哭又笑。
“你们都逼朕!”
“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朕!”
“朕是天下共主!天下都是朕的!”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想要替朕做主!”
5
睡不着,江幼卿和衣坐在幽暗的炉火旁。
太后宫中她住了十四年的小院,嗜血的皇宫里唯一温暖的一隅,却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
皇帝发狂昏厥,她虽然被太后保护起来,但江季两家沉冤未雪,那把刀就始终悬在她头顶,早晚都会落下。
她不是怕死,她也想过去死。
死了,还能落一个以身殉节的名声。
但,凭什么?
她要报仇,死也要拉上那个始作俑者垫背。
因此她头脑发热,去求了庆钰,只求他将她带进皇帝的寝殿,她已经磨好了尖刀要杀了他。
她甚至不惜勾引他。
可庆钰却像突然变了个人,他赶她走,他急着和她划清界限。
是不是在他眼里,她现在就是个死人?是不是她久居深宫,他怕她所知晓的秘密,随时会让他万劫不复?
他是不是也在盼着她死?
那从前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七年前上元夜满天的焰火,那么多的情意缠绵又算什么!?
烛泪鲜红,流满了桌子。
桐油木漆被烫化了一块,像一块触目惊心的疤。
“太后娘娘殁啦!”
随着啼晓的晨鸡鸣叫一同响起的,还有长安街开市的鼓声、远山外护国寺的钟声,以及慈宁宫内无数太监宫女的啼哭声。
比起浩瀚乾坤都为止震颤的钟鼓,宫苑深处的哭声显得那么的细不可闻。
像是婴儿的呼吸。
江幼卿踉跄着穿过十三年来无数次穿过的花园、长廊,扑倒在慈宁宫主殿门口。
屋内燃着古朴的犀香。
三尺白绫悬着太后的尸首,房梁上挂满了手抄的经文。
“哀家居高位数十年,薄德扉功,上干天怒,以至全族被诛,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燃犀引路,焚祭己魂,祈求上达天听,开示国运,以告天下百姓。”
江幼卿哭着捻着经文,一幅幅看过去,每张的末尾都写着这样一段话。
突然一个宫女发出一声惊呼。
“看啊!犀角裂开啦!上面还有字呐!”
满屋子的宫女太监哗啦啦全都跪下磕头。
“祖宗显灵啦!”
“老天爷显灵啦!”
“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赐福天晟!”
江幼卿不顾烫,用手捡起火盆中的犀角去看上面的字。
“天晟杀业过重,当大赦天下。”
她委屈的想要痛哭,可眼泪憋在眼眶里,就是流不下来,只能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吼叫。
“太后娘娘!您糊涂啊!”
“是幼卿害了您!”
惊惧困倦,悲痛欲绝,江幼卿再也支持不住,昏死过去。
在她昏迷那些天,皇帝又杀了好多人。
那些上奏皇帝,要大赦天下的大臣,都在朝堂上被皇帝亲手砍了。
听说脑浆子飞到皇帝的龙坐上,血溅了三尺高。
许是杀来杀去,皇帝也厌烦了,又许是听了皇帝新进的宠臣,刚领了西军左督尉兼典军校尉一职的太监霍邈平的建议,“将那罪臣罪妇关在监牢中有什么意思,不如放他们出去,到时候在世家大族里面闹起来,哪家的逆子私通老子的美妾,哪家的小寡妇勾引了良家公子,以至两家反目成仇,好不热闹!”
别的也就罢了。
庆怀本就是世家拥立,不过是江家和季家扶持的傀儡。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傀儡竟是个暴君!
他最看不起那些世家贵族假清高,背地却烂到了骨子里。
他扶持没有背景的宦官势力,掌控朝局,私自传召边地的凉州刺史和越州刺史进京。
二十万西凉军二十万林邑奴在京城烧杀抢掠。
皇帝站在高台上捧腹大笑。
6
“我要杀了他!”
“宁鸣!你要帮我!”
验身嬷嬷用玉杖捅穿那层象征清白的薄膜时,鲜血和剧痛让躺在床上的江幼卿又羞又恨。
杀害她全家的仇人,她怎能委身于他?
似是不忍,季宁鸣屏退了嬷嬷,脱下外袍为她盖上。
江幼卿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宁鸣!我求你帮帮我!”
皇帝大赦天下,把太后宫中的身世清白宫人都发配了邙山守灵。
庆钰操办了葬礼,江幼卿哭的死去活来。
他搀起她,她甩开他的手,没看他一眼。
江幼卿是罪臣之女,不能去守灵,又没有宫籍,不能被分配到其他的宫苑。
江家的事在整个皇宫里都是忌讳,谁都不敢提。
她就住在原来的小院里,皇帝想不起她来,内务总管不敢过问,索性对江幼卿一切如旧,只求着这个姑奶奶安分守己些,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连累自己也掉了脑袋。
皇帝是个疯批,江幼卿是死是活,对于他们是福是祸,真不敢打包票。
怕她生事,内务总管只能特地派了人来日夜守着。
月寒日暖,冬去春来,日子一点点熬过去。
江幼卿做梦都想杀了皇帝,可是她连这个小院都走不出,更别提层层防守的皇帝寝宫。
有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老死宫中。
直到她看见他。
季宁鸣,从前季家覆灭时,拉着父亲的棺材跪在国公府门前,江幼卿看他可怜,偷偷解下腰间玉佩塞给他。
马车驶离时,她掀开帘子,看见好几个孩童拿着鞭炮追赶卷着季老爷破草席的推车,大喊着“诛杀国贼!”。
鞭炮砸在季宁鸣身上,粗麻孝衣鲜血淋漓。
那时她不忍,却无能为力。
如今他竟成了霍邈平?皇帝身边最宠爱的宦官头子?
“二小姐,皇上要见您……”
他看着她的眼神不忍,却无可奈何。
7
龙床上,西域进贡的明纱幔血一般鲜红。
庆怀伏在江幼卿脖颈上,能够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和颤抖的呼吸。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这个姿势能够给他一种猎物被扼住咽喉的征服感。
他陶醉的享受着身下女人的嘤咛。
“舒服么?”
“你很享受?”
“因为你和她一样,骨子里就是一个贱货!”
恨意翻涌,欢爱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只让江幼卿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庆怀,我恨你!我早晚会杀了你!”
“是么?”绝美的少年勾唇,“当年就在这张床上,你姐姐也这么说,可结果呢?你真以为她是以身殉国?”
“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姐姐的死也和你有关是不是!?”
江幼卿急了,喘息着,紧紧抓着庆怀,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他们逼朕娶她,朕娶了。”
“朕那么爱她!可为什么连她也偏帮着季家人,和他们一起来逼朕!”
庆怀看着那张脸,有一瞬和记忆里的女人重合。
他突然发了疯一般又哭又笑。
“幼兰!幼兰是你回来了是不是!”
“幼兰你不要怪我!都是他们逼朕!都是他们逼朕杀你!”
……
那一夜,江幼卿如同一个发泄的工具,被庆怀折磨的体无完肤。
庆怀把她关在后殿,因为她和记忆中那个人的一点点相似,他要把她关起来狠狠折磨,成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禁脔。
江幼卿绝食,摔了盘子。
庆怀就当着她的面,把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一个一个活活打死。
起初她还会哭着求他,后来渐渐的眼睛便失了神采。
江幼卿用藏在发髻里的碎瓷片刺杀皇帝。
庆怀折了她的手腕,抽了她二十鞭子。
当天下午,江幼卿打晕了救治她的太医,换上太医的衣服,偷了腰牌想跑。
庆怀打了她八十屁股板子,三天下不了地。
经此一遭,庆怀干脆命人将整个后殿的门窗封死,叫季宁鸣亲自带侍卫层层看守。
庆怀时常会来,每次都发泄一般,粗暴的把她压在身下。
江幼卿天天想着刺杀他,有时候是一根簪子、妆奁上拆下来的磨的锋利的合页铜片、有时候甚至是磨尖的小石子、小木棍,弄得庆怀哭笑不得。
这其中杀伤力最高的当属江幼卿生生磕掉的自己的一颗后槽牙。
混着糕点塞到庆怀的喉咙里,差点没把他噎死。
江幼卿天天鼓捣这些东西,没有工具,就用手抠用牙咬,指甲整天都是血淋淋的。
起初将她关起来,他只是想要折磨她,报复她,叫她生不如死。
可是每每她像个发狂的小兽一般挣扎,他心里总有一点柔软会被触动。
她用那双哀怨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时,他总是莫名心痛。
庆怀憎恨季家,憎恨荣国公府,更恨江幼卿。
凭什么他生下来爹不疼娘不爱,可江幼卿从小就在蜜罐里长大,她的父亲,她的那些哥哥,宁可背负污名自尽,也不惜在死前跪下求他放她一条生路。
甚至是太后,他的亲生母亲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比不上阿钰,连他最爱的小姑娘心里也装着别人?所以他要好好的惩罚她。
深夜,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睛总是会想起昏黄烛火下她如昆山美玉一样嫩白的肌肤,好像七年前上元夜,御河边上昏黄灯光下的洁白雪地。
他的心里忽然像长了草。
不知怎的,他就突然好想见到她。
他披上外袍,沿着重重垂柳掩映的青石板路,踱到海棠掩映的后殿。
推开门,一束清冷的月光正巧照在江幼卿满是泪痕的脸上。
“庆怀,我怀孕了。”
他愣在那里,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来。
“什么?”他抓着她的肩膀,“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阿怀,我怀孕了,我怀了你的孩子!”
她朝他跑过来,突然一下子拥住他。
“庆怀!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怀里的少女如同受惊的小鹿。
“爹爹死了,姐姐死了……庆怀,和我有关的人只剩你了……”
“好……”庆怀鬼使神差的应了,他不知是喜还是怕,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他将她揽进怀里,像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背,“稚奴乖,稚奴不哭,阿怀一直在这里,阿怀不走……”
第一次,庆怀没有发了疯似的折磨她。
他就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心里的伤口在愈合。
他甚至有些后悔,她的父兄再怎样不好,她也是他最爱的小姑娘啊!
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阿怀和阿钰都是母亲的孩子,可是母亲总是更喜欢阿钰,阿钰长得比他好看,文章骑射样样都比他好。
父皇要庆祝荣国公击退了瓦剌、鞑靼联军,阿钰便能弄出一场空前绝后的盛世烟火。
阿钰人又爱笑,能在那场盛世烟花里和刚刚见面的小团子谈笑风生,不像他,总是闷闷的,只敢躲在远处偷看。
他最爱的小姑娘,鲜活的像一尾鱼。
后来阿怀做了皇帝,在母后宫中又遇见她。
她与阿钰玩得起兴,阿怀将她抱起来,吓得她哇哇大哭。
阿怀时常在远处看着她。
看她同阿钰一起玩耍,万分嫉妒。
后来啊,阿怀发现她总爱偷吃太后宫里的酒,总是喝的烂醉如泥。
阿怀便时常守在太后寝殿外。
只有她喝醉的时候,他才敢抱一抱她。
他的小姑娘缩在他的怀里,一遍遍的唤着,“阿钰,阿钰。”
他捏着她的脸蛋,一遍遍的纠正,“阿怀,阿怀……”
“阿怀,你放我出去好不好,这里好黑。”
他在她头上落下深深一吻。
“好,都好。”
“只要你喜欢……都好……”
8
江幼卿走出后殿的那个清晨,天空如一湾黄澄澄的碧玉,不时有鸿雁从天上飞过。
伺候的医女说,鸿雁高飞是极好的兆头,姑娘肚子里怀的定是极漂亮的小皇子,到时候母凭子贵,姑娘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只是淡笑。
罪臣之女,幽禁深宫,委身仇人,生不如死。
她早就卑贱到了尘埃里,甚至连最卑微的宫女都不如,又哪里来的尊贵。
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鸣哥哥,你说,阿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院中,海棠树下,江幼卿坐在井沿上,锋利的眸子带着质问。
“微臣不知。”
季宁鸣长身玉立,深深一揖。
可毕竟已经不是男人,如今更是沧桑单薄了许多。
“你会不知?当年我姐姐死在敌军阵前,正是你季家领兵出征。季宁鸣,你是季家长子!你若不知,这天底下可还有人知道?”
自从荣国府覆灭,许是经历了太多世态炎凉,又许是孕中易怒。
对待人和事,江幼卿早已没了从前的耐心。
“对不起……”她叹了口气,仍觉胸口处闷得慌。
落花里,季宁鸣的眼神古井无波,“咱家霍邈平,从前是钰王爷的奴才,如今是皇上的奴才。卿姑娘怀着皇上的孩子,不管有没有名位,您都是主子,这天底下断然没有主子对不住奴才的道理。”
“鸣哥哥,你可是在怨我……”
“姑娘言重。”季宁鸣打断她,眼神冷冷扫过院门口的两个宫女。
“你们两个,进来。”
两个宫女软了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将军,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将军明察啊!”
“风这么大,谁叫你们把姑娘带出来的,害姑娘受了凉?”
季宁鸣眯起眼睛,“乱棍打死吧。”
招了招手,侍卫将两个宫女拖到院外,封住嘴。
三尺长四寸厚的板子打在身上,满院子都是宫女的哀嚎声。
江幼卿抖如筛糠,挪不动半步。
孩子是无辜的。
她还想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他还想为父亲母亲报仇,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季宁鸣紧握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千言万语。
“有些事,在这宫里是忌讳,姑娘谨言慎行,莫要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9
“听医女说你打死了两个宫人?”
景阳宫后殿,二人依偎在温泉池中唇齿相交。
情正浓时庆怀冷不丁问了一句,吓得江幼卿浑身一冷。
“没……没什么,不过臣妾受了点风,霍将军责问起来,妾也吓了一跳。”
手攀上他的脖子,江幼卿第一次主动,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
庆怀心情很好。
自从怀了孕,小姑娘对待他的态度整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竟然都学会主动了,看来生孩子真是个好事情,以后他要多多努力,和她多生几个。
“杀得好!冻着我的卿卿,就是该死。”
庆怀捏着她的下巴,很是宠溺。
“只是这个霍邈平,吓到我的卿卿,更该死。”
“霍将军也是关心臣妾……”
朕的女人,他也配关心?他算个什么东西?还有,她这是给他求情?朕的小姑娘,心里怎么能装着别的男人?杀了杀了,朕要把他杀了啊西巴!
江幼卿感觉四周瞬间冷了下来,强烈的求生欲让她的大脑飞速转动。
“怕……怕这些奴才出去乱说话,挑拨您和臣妾的关系……到时候您又要误会卿卿,把卿卿关起来打……”
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向庆怀的眼睛就泛起了水花。
嗯,原来是因为在乎朕。
庆怀很满意,浸在温泉池子里头舒服的眯起眼睛。
他想起那夜她扑在他怀里,也是眼泪汪汪的,像受惊的小鹿,小腹就瞬间升起一股无名邪火。
江幼卿怯怯瞟了一眼,看庆怀眼神火热,像是马上就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她瞬间明白了,身体不自觉往后挪了挪。
“皇……皇上……医女说孕中……您不能和臣妾内个……”
庆怀深吸一口气,把头沉进水里。
差点又没忍住,差点害了自己的小姑娘。
可是他委屈,“卿卿,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会不会只疼孩子,就不要朕了?”
压抑住心底的恨意,手在水底纂成拳头。
“怎么会……”她柔声说,“臣妾和孩子都是皇上的,这辈子都和皇上在一起。”
“那你怎么证明?”庆怀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除非你再亲我一次。”
江幼卿哭笑不得,她有时候觉得,庆怀也不是那样坏。至少在她面前,他单纯的像个孩子。
“好呀。”鬼使神差般红了脸,她闭着眼睛,慢慢凑近。
庆怀却耍了赖提前出兵,贝齿撬开柔嫩的双唇,惊得江幼卿瞪大了眼睛。
他笑得很坏,像是狠怕失去她一般紧紧抱住,紧到几乎要把她融进身体里。他按住她的头,让这个吻,变得很深很深。
10
最近,江幼卿很是嗜睡。
医女说,许是月份大了的缘故,多多休息就好。
那日行事不够谨慎,差点泄露了季宁鸣的身份,江幼卿心里很不好受。
医女虽然没听见什么,却险些让皇帝起疑。
她信得过季宁鸣。
他隐藏身份接近皇帝,甚至不惜引刀自宫,很可能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目的。
但为什么是庆钰向皇帝举荐?
私下里,她将医女的事告诉了季宁鸣,季宁鸣叫她安心养胎,一切有他。
他动作倒也快,第二日便听说从前的医女走夜路跌进了御湖,发现的时候人都泡发了。
新来的女医叫叶穗,很年轻,娇俏可爱,似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丫头。
她和她年少时很像,以至于江幼卿自己又是也会有些恍惚,连一些宫人都说,她们很像是孪生姐妹。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庆怀杀了好几个当庭反对的大臣,终于力排众议,立她为妃。
霎时间,朝野内外流言四起,天下仕子诗词文章直指她是妖妃。
其间庆钰来看过她几次,江幼卿闭门不见。
庆怀孩子心性,“既然嘴巴不干净,就都杀了吧,死人就不会说话了,安安静静的。”
“皇上,他们也没什么大错,毕竟是条人命……”江幼卿靠在他怀里。
庆怀摸着她的头,“傻丫头,他们今天敢骂你,明天就敢杀你。世族豪强多年来兼并土地,鱼肉百姓,把持朝政,大逆不道,朕不杀他们,朕何尝又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鱼肉百姓的难道不是你这个昏君?
难道不是世家子弟文治武功,让你这个暴君感觉到了危机?
她知道他在保护她,可就是心里阵阵发冷。
把持朝政,大逆不道。自己何尝不是世家子弟,父亲何尝不是世家子弟,太后娘娘何尝不是季家女,难道季江两家忠义满门,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乱臣贼子么?
她的心好痛。
以至那日封妃的宫宴,她心神不宁。
在花园散步醒酒时遇到烂醉的庆钰,他一把抱住了她。
他不停的唤着她。
“卿卿,卿卿……”
她推开他,他抱得更紧。
他说他悔恨,江季两家被灭门,他怕牵连自己,是他懦弱连同她说话都不敢。
他说叫她把孩子打掉,他要带着她远走高飞。
他说是他去求太后救她,可他也没想到母亲会……
江幼卿怎么也想不到,从前风流倜傥的钰哥哥,无数闺中少女的梦,如今会变成这般颓废摸样。
她忍不住有些心痛,可他懦弱至此,值得谁去同情?
可他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钰哥哥啊?她不忍说什么重话,只是轻拍着他的背。
“王爷,你醉了。”
“阿钰!你是醉了!”转角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繁重的礼服锈满山川大河、星辰日月,额前是厚厚的冕旒,衬得稚气的少年威严肃穆。
庆钰惊得醒了酒,匆忙放开她。
庆怀攥过她的手,力气大的像是要把她手腕拧断。
“阿钰,朕是皇帝,这是你皇嫂,她怀着朕的孩子。”
庆怀看着庆钰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平静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潭。
他含住她的唇,撕咬掠夺的无比疯狂,任由她在他怀里挣扎,任由她因为窒息发出痛苦的嘤咛。
他就是要告诉庆钰,他是皇帝,小姑娘是他的,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不要妄想他的东西。
一片漆黑中,庆钰拳头握的紧紧。
11
孩子没了。
喝过一碗叶穗送来的,庆怀亲手熬的安神药,江幼卿流了好多血。
“鸣哥,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江幼卿栽在季宁鸣怀里,觉得眼前发黑。
“说什么丧气话?”季宁鸣把她揽在怀里,“你不会有事的!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冷笑,提起孩子,江幼卿悲痛欲绝。
“我能不能好好的,能由着我自己么?就连我这条命,什么时候由着我自己过?”
她痛的浑身抽搐,双眼祈求的看着季宁鸣。
“鸣哥哥……宁鸣,今生不能为父昭雪,是我无能。可我还有一件事放不下,我想听你说句实话,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大伯当年是禁卫统领随御驾亲征,你也跟着去了边塞,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好,我都告诉你。”双腿间流出的鲜血把季宁鸣抱着江幼卿的手染红的触目惊心,“卿妹妹,你要好好活着,等你身体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12
宫里的夜好冷啊。
尤其是入了冬,江幼卿醒来时,外面已经飘了雪。
她睁开眼睛,狠劲揉了揉,还是一片漆黑。
“叶穗,怎么不掌灯?”
没有回应。
她摸索着爬起来,循着风声走到门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
可她看不见飞雪,也看不见月光,只有北风鹤戾,呼呼吹过。
“谁?叶穗……是你么……?”江幼卿摸到一双温软的手,温暖的胸膛,再往上是同样温暖的面颊,“你是谁?我……看不见了?”
她就在他面前,无神的眼睛却看向茫茫大雪。
“卿卿……是朕,你不要伤心,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江幼卿顺着锋利的眉眼摸到光滑的额头,她记得从前在温泉沐浴,她能摸到他垂在额前湿软的头发。可如今,只能摸到冰冷的冕旒。她一把推开。
“庆怀!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上前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甩开。
“我永远忘不了你亲手杀了我爹娘!我好恨,怎么可能和你再有孩子?”
“所以你从前都是骗我的?你从未对我有过一丝真情?”
真情,或许有吧。或许她曾在被他禁锢在身边的时候,也曾在某一刻欢喜他。
可他们的情意中间隔着血海深仇,她不愿意承认。
她的沉默,在他眼里几乎就是默认。
也对,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奢求他的小姑娘对他有一丝感情呢?他从生下来不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吗?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可她为什么要杀了他们的孩子?她说不可能和自己再有孩子的,可不就是她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吗?
她纤细的脖颈落在他眼里,只剩下一抹刺眼的白。
他好想掐死她,可他一闭上眼睛,就全是她泪眼涟涟的哭。
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平外戚,杀世家,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不喜欢的就杀了,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江幼卿这样让他又爱又恨。
他只得无奈回过身去,离开。
“你中了毒,服过药,好好修养才能复明。”
庆怀走后,季宁鸣把她抱回床上,塞进厚厚的棉被里。
屋子里点起暖炉,江幼卿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那些温暖的炉火在炉子里鲜活跳动。
季宁鸣握着她为她暖手,他们依偎在一起。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们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要亲厚。
她说皇帝怎么这么难杀?承恩时有人搜身,吃饭时有人试毒,任何利器毒物都近不了身侧。
他说从前你孕中体虚,不敢告诉你阿姐的事,幼兰这辈子没什么幸福。皇帝对她粗暴绝情,虽然顶着个皇后的名分,却总是被打得遍体鳞伤。自保尚难,她却处处想着为家里周旋,递消息被皇帝抓住了把柄,他竟狠心将她连人带马车弃在荒野,最终被敌国俘虏,充为军妓,不堪受辱而死。
她说她恨庆怀,她怎能生下仇人的孩子?
可那也是她的骨血啊,她是想要好好把他生下来的,有了这个孩子,她与庆怀越来越像一对寻常夫妻,她不是那样的恨,他也不是那样的坏。如果这是一场梦,她有时甚至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他为什么容不下他的孩子?
她眼前浮现出叶穗送来,庆怀亲手熬的那碗安神药。
他说,他爱幼兰,他从未见过这般温婉美丽的女子。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太卑微,连自己心爱的人也护不住,所以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了。死之前,他要杀了那个害死幼兰的男人,他也根本不在乎成了太监会不会变得更卑贱一些?
季宁鸣,江幼兰,霍邈平……
邈平……缅邈岁月,他本想着与她缱绻平生……
可四季没有了滋润万物的江流,就只剩下了灾厄苦祸……
13
自从没了孩子,庆怀再也没有来看她。
听说是新得了个娇艳欲滴的美人儿,能做掌上舞,肚脐生香,容貌和她有八九分的相似。据说是她宫中从前的医女叶穗。
京城里乱了起来,皇帝嗜杀残暴,打压世家,世族豪强就又动了政权更迭的念头。
这个皇帝不听话,就再换个听话的上来。
他们人人都想做第二个季家,第二个江家,所以和庆钰联起手来,和皇帝分庭抗礼。
从前那些世家清流手中没有兵权,杀了就杀了,可庆钰不同,他手中有幕僚幕僚无数,八千府军皆是久经沙场的精兵强将。且河南河北各地候国刺史也对庆钰颇为支持。
庆怀想隐忍不发,但似乎总是不受控制的变得愈发易怒暴躁。
宫里多的是落井下石的奴才,说她是贼子,是妖妃。
季宁鸣打发了一批叫的欢的,到军营里面为奴充妓,江幼卿耳边清净了不少,可住处也愈发无人敢来,变得同冷宫无益。
但总好过从前被庆怀关起来打。
叶穗来看她,从前梳着双螺髻的小丫头珠翠满头。
“他……快不行了?”怔了一下,江幼卿还是叫不出庆怀的名字。
“你知道了?”叶穗有些惊异,“也对,一个罪臣之女,能在皇帝身边活这么久,你也未必像表面上一般天真无害。可惜了,现在我才是皇上的宠妃。”
“别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江幼卿气急,咳了两声,“是你们弄来那种使人暴躁致人痴傻的奇毒,日日下在皇帝的饮食里,才害了我的孩子。是你们嫁祸给庆怀,是你们挑拨离间,我早已中毒颇深,终日嗜睡,有没有皇帝送的那碗安胎药我的孩子都会死,要不是你们有办法杀了他,我怎会留你到今天?”
“我不还是活到现在了么?还活得这样风光。”叶穗轻笑,“封妃宴御花园,钰王爷对你那么痴情,皇帝对你那样维护!凭什么!?就连皇帝看上我也是因为中了毒,将容貌相似的我错认成你!我好歹是有宫籍的医女,你父亲只是个罪臣,你身份比我卑贱百倍千倍!我比你美貌比你有才学!凭什么我只是个受人差遣的奴才,你却是高高在上的主子!?”
“当主子有什么好的?一辈子都在笼子里头。”江幼卿皱眉,手指捻起玉瓶中的茶叶。
“那你怎么不去死?你不是觉得自己忠贞么?你不是要为父报仇,你连弑君都敢!你怎么不带着他的孩子一起去死!”
一瞬,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将自己贯穿。
她一直以来不就是这样欺骗自己么?从她年少时吃醉了酒,在太后宫门口遇见了明黄袍子的少年,她看不清他的样子,模糊的唤着,“阿钰,阿钰。”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纠正,“阿怀,阿怀。”
后来她看见他总是远远的躲在门口。
他不敢来看她,她也知道皇帝与世族势同水火。
所以他总是故意散步路过太后门前,她也总是凑巧喝的烂醉。
后来她有了阿钰朝夕相随,年少时的种子就随着宿醉里的梦境消散。
再后来,他杀了她全族!
她好恨!她发誓要杀了他,可自从有了孩子,她却总是不自觉地在与他的欢爱中沦陷。
叶穗说的对?她为什么不去死呢?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可她不愿意,她就是贱,连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她那离经叛道的爱情。就像从前她亲眼见着父亲把不听话的小皇帝关起来打,亲眼见着父亲兼并土地,无数百姓成了家里的佃农,终日辛勤劳作最后却要活活饿死。
可是在这个年代,孝廉盛行,天下仕子皆推崇孝道,长辈怎么可以有错?她一个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说父亲有错呢?
这么多年,她连自己都骗过了。
可若不恨,又她怎就失了魂,将掺了毒药的食物一口不落的吃下?
自己是不是曾想着和他一起死?
死了,变成孤魂野鬼,就不用在乎血海深仇,就不用在乎不堪的过往。她是不是就会原谅他?是不是就能毫无负担的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你还不知道吧,要毒死皇帝的是钰王,要害你腹中孩子的也是钰王!就连你那好哥哥季宁鸣都是钰王爷举荐!是庆钰暗中命北镇抚司收集江家的罪证才害死你爹,他们一个个对你那样痴情,却都不是真心的,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么?”
14
叶穗走后,江幼卿怎么也睡不着。
她提着灯笼踏着飞雪,穿着单薄的衣衫,走在后宫长长的甬道上,衣袂飘零,像一片摇摇欲坠的雪。
路过慈宁宫时,看见长久锁着的宫苑竟然大开着门。
她走进去,想要摸一摸梅花,却发现年少时盛放的红梅都枯死了。
只有雪地上两行清瘦的脚印,孤零零的延伸到梅园深处。
翩翩公子站在小路尽头的梅树下,头上落满了雪,“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仰头似是回忆着什么,突然又说,“天寒好个冬?”
和记忆里的不像,公子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扑通一下坐在雪地里懊恼的挠头。
“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掏出羽扇无比优雅的摇晃起来,像是要把烦恼吹散。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江幼卿踏着雪走近,只看到一个颇为滑稽的背影。
“对!就是这个!”少年高兴的跳起来,“不!不对!”
“哪里不对?”
“寒冬腊月,你却说是秋天,肯定是记性不好!”
“你怎么知道?”
“从前听人说过。”
“听谁说的?”
“不记得了……”
公子回头,藏在雪兔毛毛里面的那张明艳面庞惊得他瞪大眼睛。
“卿卿!”
他扑上去,紧紧抱住。
“皇上!您怎么会在这!”江幼卿也惊了。
就要把他推开,庆怀却不知为何傻愣愣的有一股蛮力,将她抱的动弹不得。
“黄尚是谁?也是像卿卿一样鲜活美丽的女子嘛?”
庆怀眼神清澈,笑得稚气。
她为他拂去头上的雪,“您就是皇上,皇上就是您,您不记得了么?整个天下都是您的。”
“胡说!”公子气鼓鼓的,“怀怀就是怀怀,字‘怀卿’,不是什么黄尚!”
“怀卿……谁为你取的字?”
“怀怀自己取的,怀卿怀卿,怀抱卿卿。怀怀已经有了卿卿,还要这天下做什么?”
“太好了!”庆钰狂笑着走进来,“既然陛下不想做这个皇帝,退位让贤可好?”
“好啊!”庆怀痴痴地冲他笑。
江幼卿本能的将他护在怀里,“怎么?王爷您要造反么?”
“本王就是要造反!”庆钰拔剑架在庆怀脖子上,无数禁军冲进来将庆怀和她强行架开,宫墙内外火光冲天。
“卿卿,刀刀,怀怀好怕……”
“真傻了?”庆钰笑着摸着他的头,“阿钰是阿怀的大哥哥,哥哥给你盖一座大房子,让怀怀和卿卿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啊?”
“真的嘛?”怀怀眼睛亮了起来,“拉勾勾哦。”
“皇上不要!”江幼卿还没等发出声音,就被捂住嘴拖了出去。
她眼睁睁看着庆怀将玉玺交到庆钰手中,眼里满是亮光。
“如今朕是天子了!”
他抢过玉玺,把庆怀一把推开,狂笑着走出门外。
“幼卿,你若愿跟着朕,朕可以为江家平反,也可以让你做贵妃。”
路过被押着跪在雪地里的江幼卿,庆钰施舍般说出这句话。
“所以你就肆无忌惮杀了我的孩子?”
“不知好歹!”庆钰冷冷离去,侍卫几乎把江幼卿的头按进雪地里。
15
许是流产体虚,又许是受了冻,江幼卿回去就发了高热,一睡就是半个月。
醒来时已过年关,阳光透过窗子,温软的洒在景阳宫内番邦进贡的波斯地毯上,像数年前的那个除夕。
她一瞬有些恍然,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年少的时候,父亲母亲都还活着,京城一派繁荣,世族与皇权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美好。
这世界上哪里又有绝对的爱与恨,哪里又有绝对的平和与斗争。
只要一切都处在那种微妙的平衡,一切就刚好。
就像怀着孕时的她和庆怀。
她可以暂时为了孩子放下仇恨,她也可以暂时放过自己,不因委身仇人而内疚……
转眼三年,听说庆钰杀了叶穗,我为她上了三柱香。
也对,庆怀傻了,对他彻底没了威胁,他还留着叶穗这颗棋子做什么?况且叶穗还知道他那么多秘密?
听说庆钰的皇帝不好做,世族豪强争相割地,逼得百姓都成了他们的佃农、家臣和部曲。
世族无需纳税,朝廷就没有银子。
佃农、部曲没有户籍,朝廷就不能征兵。
庆钰的权力被架空,就只能紧紧的依附于世族,但大旱歉收,各地诸侯联合世族扩张领地、争夺粮草兵祸四起,眼看着就要天下大乱。
可这一切,和我这深宫妇人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前朝废妃,庆钰将她和庆怀圈禁,衣食供应一如从前,可食物中的毒也一如从前。起初时嗜睡,时间久了就会暴躁易怒,神志不清。
她吃了数月便失了孩子,还险些瞎了眼睛,庆怀登基后残暴嗜血,这毒已不知道用了多少年。
庆钰将季宁鸣支去了关外,手下反叛,江湖暗杀,他是想让他死在外头的。
季宁鸣走后,景阳宫断了干净的饮食,江幼卿只能尽可能减小自己和庆怀的饭量,三年来,几乎骨瘦如柴。
她笑着看庆怀在院子里用暖炉烤老鼠,生生死死活过,老鼠似乎不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再加把火吧。”
她说的淡淡,不是冲眼前的怀怀,而是冲院外的季宁鸣。
乾靖三年二月,景阳宫一把大火烧死了废帝和废妃。
皇宫西门一场大火,十八阵诸侯闯入皇宫,挟天子而号令天下。
次日清晨,江幼卿与庆怀已经策马越过邙山,乘坐小舟沿淮水顺流而下,转陆路南下庐江郡,继而进邯山、过昭关,取道阜陵、历阳,北上广陵南渡长江,最后来到黄山脚下的泾县,盖了一座不小的庄园。
16
“哗啦啦”,刚扫干净的地上又堆满了落叶。
“怀少爷,怀少爷,您快下来,今日是府上绸缎铺子开业的大喜日子,您不能上树啊!”
两个新入府的婢子感叹一上午的活白干了,就看见府上烧火的丫头举着烧火棍焦急大喊,后面还跟着个和尚。
顺着小丫头目光望过去,两个婢子惊呆了,这如画的容颜,是人间能见的吗?
树上公子白衣翩翩,长发垂落。
“季和尚骗人!说好要带怀怀去找娘子的!”
说话时微微撅起的嘴角,可以叫人轻易窥见他心里的委屈,两个婢子仰头望着,就差点哭出来,这般神仙样貌,怎就是个傻子?还是个非她们娘子不娶的傻子?
“怀怀莫要胡闹!”树下响起一个温软的女声。
庆怀飞身下树,扑进江幼卿怀里。
“怀怀要叫我姐姐。”江幼卿宠溺的捏着他的鼻子。
“不!怀怀就要叫娘子!”
“娘子!娘子!娘子!”
“叫姐姐。”江幼卿耐心的纠正。
“娘子!”
“姐姐!”
“娘子!娘子!”
“哎——”江幼卿笑着应了声。
一切似又有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此,就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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