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张爱玲

作者: 李石头1973 | 来源:发表于2018-10-31 10:03 被阅读55次

    有人说,相比于张爱玲的小说,更喜欢她的散文。可是,不管一开始还是现在,我一直更喜欢她的小说。单纯从文学的角度来说,这些小说无论文笔,故事,细节,思想,都如此完美,精粹,只能来自惊才绝艳的天才之手。

    人生难忘总是第一次。我第一次看到张的小说,在大陆的张迷中恐怕算早的。八十年代中后期,张爱玲的名字并不为很多人知晓。但当时有一个叫做《台港文学选刊》的刊物,上面有一篇《多少恨》,后来又看到一篇《连环套》,看完小说去看作者的名字,张爱玲,很普通的名字,就像邻家女孩,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可是小说怎么写得这样好!当时觉得,她刻画的霓喜的心态真是逼真,《多少恨》中,家茵父亲的形象也是呼之欲出,再后来看到《沉香屑第一炉香》,一开篇由薇龙的眼睛看去,两个丫头的对话和行动,更有了历历在目的画面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除了《红楼梦》,那时的我从不见到这样出色的人物描写。再后来,又看到《金锁记》,真是越来越叹为观止,张对曹七巧的心理刻画,性格演变的过程,都把握得如此逼真、准确、到位,直觉是邻居家就有过这么一个似疯不疯的人物,逼真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不仅因着曹七巧变态的性格和作为,还为那支令人惊吓的笔。

    想:原来我们的教科书一直在说谎,否则,怎么从无提及这样一个天才?

    父亲和姐姐都是中学语文教师,姐姐当时正在进修中文课程,痛苦不堪背诵那些文学史,我趁她不看的时候拿来看,她背诵这本,我就看她那一本,兴致勃勃地看,所以对那些大陆的各种版本的文学史,自然而然有了较早的接触和了解。可是直到惊艳于张的小说,还从无在文学史上见过一次她的名字。

    此后是一发而不可收。我要憎恶起一个人来,会是非常的憎恶;同样热爱起一个人来,也会极端地热爱,尤其在那么年轻的时候。

    后来,九十年代,张爱玲的名字忽然大红大紫,尤其在她去世之后,简直成了大陆的时尚和潮流。王朔在九十年代中期曾说,喜欢张爱玲是女小资的标志。平生最恨人云亦云,写过两次张爱玲后,看到网络上、报纸上铺天盖地,再说张爱玲简直成了恶俗,便有几年刻意地不再提起。——其实本来也无所谓,草根的言论,俗不俗的,只是自己的感觉。

    引一段自己第一次说张的文字(曾经由天涯社区被转载至《南方周末》):“张爱玲的小说格外贴切,散文格外诚恳。一例是小人物,明明是她编出来的,却不着一点人为的痕迹,好似天然生就几个人物,一段故事,搁在那儿,只不过借她之手留在纸上了。这样的人物却一直就有,直到现在,他们就是我们,我们也是他们。大家的笔下,人物虽则在时代里,却有着历代的共性,是为名著。”

    喜欢张,只能源于接触她第一手的作品。傅雷说:《金锁记》是当时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其实何止当时,百年之内同等水准的作品,也没有几个吧。文学不是为当政者摇旗呐喊,也不是为主流社会增加消遣,它应当独立于时代之上,又深透至社会和人类的意识底里。现代小说的意义就是对人性的挖掘和表现,而张的笔则如一柄手术刀,比最精密的科学仪器更准确地剖析到人性的深处。她笔下的芸芸众生,总让我们觉得熟悉,觉得似曾相识,在那些人物的疼痛和尴尬里,多年以后继续有人从中看到自己,这样一种恒久的人性的真实。不仅如此,这些小说的布局巧妙完美,自然到看不出人工的痕迹。

    喜欢一个作家久了,就会想去关注他更多的事。我自谓是个够格的张迷,此后在张的作品之外,忍不住去关注和了解她更多的真实。现在关于张的身世与作品,网络上报纸上铺天盖地,所以这里只想逆流而动,说一点自己对于张本人的观感。

    第一要说的,是我无法同情她,因为觉得她什么都好,那么好,我哪里有资格去同情!——她什么都比别人好,更比我好,什么都比人优越,我是只有羡慕的份,有什么资格去居高临下地同情?

    出身世家,自小仆佣环绕,众星捧月。那种心态上的自我肯定非常明确。偏偏又天资过人,何止是文章好,17岁考取伦敦大学,后因战事改入香港大学,曾经多次考得第一名,获得最高奖学金,太平洋战争结束后港大还曾表示,只要她能保持以前的成绩,可以直接保送伦敦大学。难道仅仅靠读书勤奋?我从来都不勤奋,但即使再勤奋也不会有这样的成绩吧,人意的怨自己,天意的呢?

    形象也好。流行小说作家席绢曾经在《女作家的爱情冒险》中,揶揄地描写读者心目中女作家的经典形象:“身材最好瘦瘦长长,全身上下一定充满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举手投足间有无可掩盖的书卷气。然后与读者交流时,最好带点欲言又止的神秘气息……”年轻通俗作家有她的尖锐,可好笑的是偏偏与张爱玲的外观最合得上,对比同在台湾的陈若曦,六十年代初见张爱玲时的印象:“她真是瘦,乍一看,像一副架子,由细长的垂直线条构成,上面披了一层雪白的皮肤……一对杏眼外观滞重,闭合迟缓,照射出来的眼光却是专注,锐利……浑身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神采,一种遥远的又熟悉的韵味,大概就是三十年代所特有的吧。”

    长身玉立,且三围的比例也好。《小团圆》中有对九莉的描写:一处说:她的腿倒不瘦,另一处说,大腿和腰差不多粗细。正是我以为最理想的体型:苗条,上身紧致而胯部丰满,用我们山东的方言就叫,有腰有胯。《小团圆》中还有一处描写继母的身材:“风很大,吹着翠华的半旧窄紫条纹薄绸旗袍,更显出一捻腰身,玲珑突出的胯骨。”然后,九莉的父亲说,你们很像。也就是说,九莉的原型张爱玲也是这样体型,有曲线玲珑突出的胯骨。

    从可以见到的照片看,胸部也饱满——那时大约没有海绵的胸罩垫出一个假的曲线?  面容也算秀美,至少是清秀。她自己总遗憾不算美,其实分和谁比,有那样一个颠倒众生的美女母亲罩着,有一定姿色,也难以凭借美貌来出人头地——心理上有了压力。

    加之自小接受贵族家庭的教养,气质自然是绝佳。在柯灵的回忆文字中有这样的记录:“我介绍张爱玲和周剑云在一家餐厅见面……周剑云战前是明星影片公司三巨头之一,交际场上见多识广,那天态度也显得拘谨……”想来是一种沉潜而无处不在的气势,震慑了别人。定力又好。《小团圆》中提到过九莉“有定力”,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单说和胡兰成那几年,感情走下坡路,虽然情不得已,向他要取舍,但姿态一直维持得住,从无失态反目——能做到这样的人只怕也不多。

    定力就是自信,也就是从容。这是姿态上的胜处。

    再说感情。胡虽薄情,但至少是个恋爱高手,范秀美说过,和你过三年,死了也值。在年轻的时候,要谈恋爱,和一个恋爱的高手谈——哪怕后来伤痕累累,也强似和一个平庸乏味如同嚼蜡的男人相对吧。人生难道一定要正确?可是正确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生总归是要经历过,经历极限总比经历平庸更值得,年轻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人,他能让你深刻地、投入地爱上,调动起你全部的神经和情怀,哪怕只是曾经,也算是丰收。再说爱她的人并不是没有,只是大多她看不上眼罢了,比如后来也算功成名就的柯灵等,还有年轻很多的王祯和。

    总之,在外表的天赋上,不够颠倒众生,但要吸引人来爱,拍照片供人瞻仰,也已经足够了。单纯那华丽丽的衣饰和妆容,华丽丽的姿态和身段,真不知有多少人有资格去同情。

    家庭。父母是不负责任的父母,自私,但是,如果她不是这样的出名,这样的惊才绝艳,她这来自家庭的悲哀也不过平常人世的不够幸福而已,虽然给予了她个人深重的痛苦,但谁的成长环境没有类似程度的,说不出口的痛苦?人们总是容易夸大名人的悲哀,还有人要泛滥的同情下去,可是我回想自己的青春,似乎并不比她更好过。那么多人说看《小团圆》看得“悲寒入骨”,我实在没生出一点点类似的感受,感同身受是另一回事,未必是她格外不幸。我压根怀疑世界上有多大比例的家庭是真的理想化的温馨幸福。她不过写出一些更加真实的独到的体验和感受,总不能她自己觉得痛苦,所以我们就把这痛苦再上等级?

    还有长期的生活孤寂。很多人对此表示同情,但认真想想,这才最值得羡慕。她的卓绝在于一直按照个人的意愿去生活,既不苟同流俗,又无囿于责任,爱就爱了,散就散了,更多的是离群索居的独处时光。不必敷衍家务俗事,不必苟同意识形态,不必说违心的话,也不必做违心的事。自己的时间,大把大把的时间,完全没有被外力所干扰和浪费,而是最大可能的倾注于自己所钟爱的阅读、思考和写作,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符合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比这更适合读书人的方式?她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所有的口号和假像瞒不了她,由此也一生避免了政治上的被骗和骗人——有几个人做到了?51年即看清形势,寻找途径走出国门,在那样一个时代及时远离国内政治气氛的侵扰,在大洋的彼岸安于一居室,一盏灯,一卷书,一沓纸笔,对张爱玲这样的书卷女子,难道不是最理想的生活?孤寂当然也是现实,但孤寂相比于流俗琐碎,更适合一个知识分子吧。经济的、生存的窘迫当然也有,但获得自由的生活,代价总是较低。《红楼梦魇》的序言中她说:偶遇拂逆,便详一阵子《红楼梦》作为消遣,然后心平气和。工作就是爱好,兴趣正是消遣,我真想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羡慕。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好,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了一生。少女时代的波伏娃自问:做自己,还是做另一个人?张爱玲可以这样回答:做自己,做一个永远与众不同的自己。所以,我同情不起张爱玲,所有的只是羡慕,羡慕之极。

    最后话题扯下《小团圆》。个人以为《小团圆》的出土,最重要的意义有二:一是提供了更多第一手的资料,这些对于研究和阅读张,以及对照一些相关的人文事件,弥足珍贵、千金难求;其二,张在文体上实现了全新的探索,她说,最好的写作材料是你最熟知的材料,这样的材料能够写到好处。以前她的小说和她本人之间,在读者的感觉仿佛隔了一层幕布,她隐身其后布局挥洒,但《小团圆》终于将这幕布撤下,一切从前人物均打回原型,从自己身上挖掘人性的素材,自然更加便易和深刻。她曾经对胡兰成发表文论:与其驱使万物如军队,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这里就是一切往事都解甲归田了,大事件,小事件,穿插来回,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多少惊心动魄的历史瞬间浮现而出:身为总督的外祖父去世后,几个妻妾面对围剿的亲族,采用狸猫换太子;大爷下台,入狱,牵扯出三姑仗义救人,初衷却是乱伦的爱情,最后是大爷因为有投日嫌疑而被刺杀;英国的湖泊区,成了中国的青年才俊的杀妻现场……九莉的故事是明线,系列事件是隐线,穿插来回中也有太多不确定性,人在事件中原本如此,谁说出的才是历史的真相?报章杂志上总有言之凿凿的声音,他们比历史更知道历史,但真相早已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揣测,是不负责任的。

    人生的暮年,知道何日是终结?宋美龄在美国的晚年,谢绝了那么多因为她是历史见证人而做出的写史的邀请。张爱玲的历史,作为个人的历史,放到那时代的大环境里,也就是这样。暮年,人生的一切走向终结,回头,看得见那些浑茫岁月,细节丛生——那些永远的人生的故事。

    在一切渐渐沉淀之后,最重要的都成了过往。于是,曹雪芹写了《红楼梦》,普鲁斯特写了《追忆似水年华》,卢梭写了《忏悔录》,在回顾这些往事的过程中,完成的不仅是文学的作品,作者也重新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落叶的爱》是张爱玲年轻时写的一首诗:

    “一片树叶,大片的叶子向下落;/慢悠悠的,它经过风,/经过淡青的天,经过天上的刀光剑影,/黄灰楼房的尘梦,下来到半路中;/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地上的影子,迎上来靠近它,但又像是往斜里飘。/叶子浸染在其中漫着,装出中年的漠然;/但是,一到地上,金焦的手掌,/小心地覆着这个小黑影,/如同捉蛐蛐———— ‘唔,是在这儿了!’/太阳温柔的光芒洒在秋天的水门汀地上,/落叶和它的影子,静静地睡在了一起,彼此的爱。

    似可为《小团圆》40年后的写作作一个预演和注脚。《小团圆》中对自己都毫不留情的写作,是张爱玲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作家,最终的一次完成——她,把自己当成了对文学的献祭。随之而来的,却是这些隐私极大满足了民众偷窥的欲望。第一时间里的惊讶,大多不见历史(个人的历史),只见细节;不见原生态的文体试验,而只聚集了一堆八卦的眼睛。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 时光里的赶路人:正如您所言,喜欢她就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最近也在重读张爱玲,同您一样,喜欢小说胜过散文,喜欢她真实细腻的文笔,喜欢她入木三分的人物刻画,喜欢她娓娓道来的故事情节。看过《半生缘》之后,好几天都难以入眠。
        李石头1973:@张小晚如月 我也喜欢十八春。我看到十八年后,曼祯又看到当初那封信时,一下子哭了,当初她写给世钧,俩人还好。后来经过了太多变故,已经远离,真是不胜感慨唏嘘

      本文标题:我看张爱玲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zjvot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