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悄无声息地出走,于四爷而言,是闷声欢喜的事。二哥说话一板一眼,少年老沉,仿佛穿开裆裤时就会;行事谨小慎微,一丝不苟,夹尿片子不露破绽,天生成。他是学不来也做不到的。
打小读私塾,单说早间背温书,二爷总是麻溜儿顺当,像戏台上的唱词念白,一字不差。先生含颌赞许,摇头晃脑迎和顿挫,“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反复地啰嗦,像是打翻了泡菜坛子,酸得倒牙。轮到四爷唱颂,要不磕磕巴巴,要不乾坤颠倒,恼得先生扬起戒尺,方又大梦初醒一般,缺牙巴咬虱子,憨瞌睡遇口水,承接沿袭,捋顺路子,涉险过关。先生免不了端出二哥来譬比,旁敲侧击,褒贬诫勉一番。
长此以往,在家人的眼里,邻里故亲的印象中,四爷比二爷差了那么一帽儿头,矮了那么一丝丝儿,少些稳正,缺点踏实。
哪管你喳喳哇哇,私底下念叨蝇子文。四爷概不卖帐,不输底气。不屑于二哥豆芽菜的体格,天晴加下雨,咳嗽连鼻涕,说句话思虑半天,一泡屎半泡尿,不爽性。暗自使力较劲,晒坝上,八十斤的石锁耍弄得嗖嗖风响,扎马步冲炮拳,有意将铺地的青砖,硬生生踏碎震裂。发狠要做成川北的岳钟琪,威风堂堂,杀伐果断,有出头椽子的意思。
多亏先生的戒尺六亲不认,四爷好歹喝足大几年的墨水,写一笔端正的核桃字,打得几路威猛的洪拳,出落得白脸长身,虎背虬腰,人堆里扎眼,煞是讨人喜欢。
大娘找十里八乡的相面先生都来看过,多是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好说辞,哄几个铜板的甜嘴儿钱。老太爷也乐得好听,仰天打几个哈哈。只有王半仙斜睨着四爷的脸盘子看老久:“这娃儿,啥都好,只是这杏眼春水,眼梢上挑,往后怕是要患红颜……”老太爷嘿嘿干笑,小指尖一捋胡髭:“半仙,莫说得那么惊险,一节大肠头子的事情,男儿汉大丈夫,怕个锤子!未必心虚多娶几个婆娘?来来来,润起。”端茶送客了事。
话虽如此,老太爷心底,添了几多隐忧,寻思该让四爷收敛野性,长些见识了。以前,族人求写信札家书,老太爷必定亲历亲为,现在均吩咐四爷上手,启题落款,谦词恭颂,一一过格才罢。去祠堂做中证人,去茶馆吃讲茶,带上四爷拟写契约,务求条款明晰,清汤丽水。偶遇红白喜事,差派他去写哀词,抄喜帖。谁家神龛上立牌位,中堂上缺对子,都一并交于四爷应付。
四爷为人耿爽,脑瓜子灵光,肚子里多少有些存货,实在闹不懂清浊,临时打个假差,跑家去查书摘录,现炒现卖。迎合主家心意,面子里子两头利索,讲得头头是道,口若悬河,人家亦是欢喜不已,打拱作揖,千恩万谢。秉持老太爷一贯作派,答谢的便餐是不吃的。既显得平易谦和,还有几丝难以觉察的高攀不起。
为这档子事,丁乡长心里多少是有些疙瘩的。觉得这老的本就能耐,这小的又如辣口的生瓜蛋子,够他戗一口的样儿。他害怕就此压不住台面,镇不住高山铺的堂子。以前接到邀约恳请,但凡乡长到位,老太爷尽量不谋面,即便碰面,凡事将砍瓜切菜的了断裁判,拱手交于乡长。
老太爷心里明镜儿一般。乡长只十几亩薄地,膝下养一独苗闺女,既缺劳力又缺银钱,每日几泡大烟,就这一口,掏空座金山也是小菜一碟,大冬天烧炉子——缺火欠碳得紧。润笔要揣。人情红包要收。答谢的茶餐要吃,末了还讨要一张油纸,包几块肥厚的烧白,馋嘴的五香豆干,说是拿回去喂捉耗子的花猫儿。心知肚明的,顶多瘪一嘴,于心头刻薄。点穿,便伤了脸面儿。
眼见这丁乡长场面上快撑持不住,吃相愈发地难看,遮都遮不严实的失体统,臊堂子。老太爷心头竟生出许多的怜悯来,仅存的几丝丝得意,亦显寡淡。
其实,老太爷不争蝇头小利,更厌烦在虚名上与丁乡长论尺短寸长,分出个高高矮矮。私底下,他更忧心另一件事情。老四就一生铁铸的脑壳,忒没眼水,钓鱼不看江湖面。有事没事去丁家后门“狗望台”,丢了三魂七魄一般。口水滴嗒,青面獠牙,骚撩那丁家的妹娃子。
老太爷在心头翻来覆去正琢磨这事,大娘神叨叨恰巧撞个满怀。
“当家的,是不是该给四娃子提门亲事了?”大娘试探,寻思这话是该往深里说,还是往浅处讲。
“咋个,有啥苗头?媒婆子上门耍花哨啦?”
“那倒不是,”大娘压低了声调:“这天棒娃儿哟,近段时间拆洗被盖,里子上尽是黏糊糊的骚浆子,硬戳戳的布壳子,羞臊人吔!娃儿成人了,精钢马悍的,憋不住怕惹出祸端。”
“龟儿子,人小鬼大!嗯……这婚配的大事,恐怕急迫不得喔,要办就办个周全的。”
“四娃子有中意的姑娘家,丫头身段儿柳条,人又老好知本,我看和四娃子配得齐。隔层壁头的妹娃子,如何?”大娘喜滋滋地乐呵。
“哪个?丁香!配得齐?!”老太爷起了高腔,又压低了嗓门儿:“我看你是卖干鱼放生——不知死活!妹娃子确实不错,明面看也算门当户对,但‘丁烟灰’抽大烟你不晓得?他和张团总合伙贩卖烟土,做些个没屁眼儿的事。跟‘张杂碎’打私搅,早迟惹出祸事。据说那坝子里的好田,已全部典于张团总抵大烟泡子帐,他屋头还剩啥子?你敢和他打亲家,恐怕七月半烧纸,你找不到坟头在哪里……”
大娘憋住一口气听完,心口子跳得嘡嘡直响,想起丁乡长被土匪“捆肥猪”的事,一颗心蹿到嗓子眼儿,着实为四娃子担起心来。
这诡秘之事,就发生在去年秋天。
丁乡长那天打早出门,手提一挂刀头肉,两封散装的潼州酥饼。寻思这随手的人情,换得来几天的山吃海喝,顺带写写画画,见戋几个烟泡子钱。心里美美地筹划,口里哼哼着戏词:想往昔八抬八坐,到如今肩挑背磨,不打柴老娘挨饿,一家子要吃要喝……
此间,四爷正焦躁地候在桑田里,专等乡长出门,丁香采桑叶的时候,找借口,搭闲散,有一句没一句,嘴子上讨个便宜,顺带着过过眼瘾。想起眼面前香艳的好事,勾描妹娃樱桃丸子的红嘴子,白生生的颈窝子,柔软的身条子……四爷刹时喘起了粗气,裤裆里阴悄悄鼓一大包,私藏的尘根,一跳一跳地昂扬,热血嗖嗖地,由里往外充填。蹲下或站直,都嫌顶蹭得心慌。他双手撑着膝头,像一只蜷缩的虾米,热锅里死过去的虾米,一身的潮红。
救命……救命啊!救命吔……寂静里炸出闷声的呼喊,将四爷从迷迷瞪瞪的白日梦里惊醒,打眼从桑叶茂盛的叶边儿望出去,看见几个短卦的汉子,正手脚麻利将乡长捆扎得像只粽子,直往嘴里塞破布团子,乡长拼命挣扎号叫,又像杀猪的刀条子捅进了喉管,声响势微而怪异,一条展开的麻袋,正往脑袋上套下去……想都没想,四爷已箭一样射了出去,杵在这伙人面前,挡住去路。
“青天白日,各位大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四爷捋平狂乱的喘息,拱手打礼。
“细娃子,闲事少管,走路抻展,闪开!谨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领头的短卦子,后槽牙蹦句狠的,腮帮子像磨着夜间的草料。
四爷拿定心神,趋身近步,满脸堆笑着打拱作揖,试探里下矮桩:“大爷,哪个路子?”
“水陆路子,咋个?青屁股娃儿,懂得起路数,把卵咬啦!格老子,闪开!!”手已撩开衣襟,探入后腰间。
话音未落,四爷巳如出槽的骡子,拱槛的牙猪,油锤大的拳头劈挂在短卦的腮帮子上,乘着对方倒亦未倒的瞬间,扎步进身,一虎肘顶在喉头位置。眼见这汉子一头栽倒,满嘴的碎牙混着血缕子长淌,喉咙管嘶嘶作声,就是吼不出响动。
瞅见领头的吃了大亏,众人撇下捆扎的乡长,一窝蜂嗷叫着冲了上来。四爷护紧要害,舍命狂攻,招招狠准毒辣,片刻即摞倒两三个汉子,但毕竟好汉难敌四手,面门上肿起怪包,鼻子破了血,眼晴黑青了框边。一夫拼命,万夫莫挡,“棒老二”一时拿不下这硬茬,又害怕响动太大,镇子里钻出帮闲的刺头,麻烦就闹大了,纷纷从后腰间拔拉出砍刀,三下五除二,想要丢翻闲杂,走人了事。
四爷瞥见明晃晃的刀片子闪出,转身撒了丫子。一路狂奔一路吆喝:“棒老二抢人啦!快来人呀,捧老二抢人啦!!”直端端撞进耳房,操起老太爷备下的汉阳造,压上子弹,拉响枪栓,风一样卷出门去。
虚张声势的棒老二哪见过这种阵仗,况且捆只土猪也用不着硬火血拼,见四爷气势汹汹,端起长枪冲了过来,扔下捆扎得巴适妥贴的丁乡长,作了四散鸟兽,只在垭口上,远远地递过话来:
“你娃够狠,算个角色。今天兄弟伙阴沟沟里翻船,山高水长,有种留个叉头,改天哪里撞脸,哪里发财!”
呯!呯!呯!四爷对着垭口连放三枪,扬起一脸鲜红的血渍,扯直了喉咙大喊:
“杂毛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叉头射飞’,老子在高山铺摆茶等你!”
此时,乌泱乌泱,从镇子的场口拥出百十号人来,人手锄头扁担,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一般,连声追问,四处乱搜:在哪里?在哪里?弄死他狗日的!敢在高山铺绑人!!
四爷轻蔑地低下眉眼,将长枪松松垮垮地扛在肩头,拧过头去,想要立马走开。就在那一刻,撞见了丁香妹娃子秋水盈满的眼晴……天爷爷哟,就只这瞭人的一眼,把四爷前世今生的痒,悉数收纳得干干净净。
爷的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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