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潮气,有些湿冷,却不如我的心冷。庭院之外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我赤裸着身体,一丝不挂。
【短篇】裸奔我已成功吓走了两个丫鬟。她们各自端着早茶往客厅里走,在长廊的转弯处与我不期而遇。我从花丛中蹦跳出来,赤条条的身体在她们眼前一晃,还滴滴答答地滴着尿液。两个丫鬟几乎同时将各自的茶杯抛掉,发出尖叫,用手遮住双眼,然后调转身体,朝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我疯疯癫癫,仰天长笑,趁丫鬟转身的片刻,用手狠狠拧了一个丫鬟浑圆的屁股。丫鬟们更像踩了老鼠尾巴,叫的更欢了。丫鬟们跑着喊着,下流!无耻!疯子!来人啊!快去报告宁王!
丫鬟们跑到转角,还不忘侧目看一眼,瞪一眼。我朝向她们狂奔,她俩尖叫着仓皇逃窜。厅院里空荡荡地,只有我的傻笑。
额头上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我晃荡着走着宁王府偏门。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家丁呼号的声音。我甩动着披散的头发,翻了个丑陋的跟头。我横着脑袋,将眼睛透门缝,早秋炫目的阳光像箭一样刺向我的眼,刺痛我麻木的神经。门外潇瑟的秋风抚过桑榆,发出沙沙的声响,街道上悠闲地晃动着三三两两的人影。
我拔了门栓,“哐啷”一声推开门。阳光一下拥上我赤裸的身体。我一丁点冷的感觉也没有,从我跳到两个丫鬟面前时就没了冷的感觉,而此刻,我被阳光包裹,身体更觉被灼得火辣辣。
我扭曲着脸傻笑,应对门外指指点点的人们。我一只脚点在门槛外,另一只脚却跨在门槛内。我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我跨在门槛上的时候,会有片刻清醒。跨出这道门槛,也许就跨上了歧途,跨上了不归路。我感觉心脏突突地跳动,就快要跳出我的胸腔。我的太阳穴血脉喷张。
我就这样片刻地犹豫,像一尊雕像。门外更多的人们开始注意到我,开始嘲笑,开始谩骂。此刻,我灵敏的耳朵听不见他门外人们的笑声,却听到身后宁王带着家丁急急忙忙赶来的脚步声。我听到宁王恼羞成怒的一句,胡闹!我感觉到宁王冰冷的目光,正像剑一样刺向我。
远远地,我听见宁王和家丁定住了脚步。宁王高呼:“唐寅,本王让你速速回来,回头是岸!”
我没有速速回来,相反,我跨出了宁王府的门槛。我感觉,有一股力量将我推出去大门。那一刻,我张开双臂,拥抱太阳。
我的手从遮羞的部位移开的刹那,我打摆子的腿一下子变得无比坚定。我疯笑着,一路小跑,冲进铺满阳光的街道。
我听见身后,宁王说:“不用追了,由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他演的到底是哪一出!”我听他的话,有种牙齿被咬碎的感觉。
我成了裸奔者。我裸奔,在阳光灿烂初秋的早晨,那个早晨桑榆婆娑,桂花淡淡地飘香。我裸奔,向着南昌城最繁华的街道奔去,那儿有最密集的人群,最多的旁观者。
我一路狂奔,一路炸了锅般的热闹。女人们总喜欢一惊一乍,像受惊吓的麻雀一样一哄而散。一位带孩子的妇人,赶紧用手去捂孩子的眼睛,唯恐污染了纯洁的童贞。大老爷们大多瞪大瞳孔看我表演,有大笑不止的,有大声起哄的。人群中有人说:“真是伤风败俗!”也有人大声地呼喊:“疯子,无耻的疯子,下流的疯子!”
我从菜市场口跑过,几个好奇的孩子和看热闹的爷们也加入了我奔跑的行列。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他说:“那不是唐伯虎吗?”另一个人也附和:“的确是风流才子唐伯虎。”有人问:“那么风流倜傥的才子,怎么会赤身露体?”这时有人起哄:“他疯了!唐伯虎疯了!”
我累了。我躺在街上,四仰八叉。我傻笑。我在街上打滚,满身泥土,鼻涕口水横流。
人们继续议论。一个黑瘦黑瘦的小矮个说:“真是可惜了!唐伯虎可是有名的才子,乡试时可是状元啊!”于是,人群像挖祖坟一样,兜我的老底。
人群中一个衣冠楚楚的读书人认出了我。他也是宁王的门客,名叫单宇。他弯腰来扶我,被我喷了一脸的鼻涕吐沫。他明白无法扶起一个疯子,将他的折扇搭在我的身上替我遮丑,摇摇头,叹口气,加入了讨论者的人群。
他就像一个说书先生一样说我的过去。他说:“以前的唐伯虎是多么狂放不羁啊,名列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可是聪明过头,就容易疯癫,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短短几天就疯了呢?他曾经是少年天才,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七岁即可吟诗,八九岁时举步间就有华彩诗文咏诵。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书画更是一绝。因为有才,所以志向远大,他一心想挥斥方遒,向往仕途,有所作为。十八岁南京应天府乡试那年,他自负地向同窗扬言:‘今科解元舍我其谁!’结果真的名列榜首,一时之间,解元之称名遍南京城。”
他说的兴起,我却自顾自地表演。我把折扇一撕两半,扇把放在嘴里当嚼头。单宇本想阻止,可他哪里有我利索?于是他又摇摇头:“还好是我随手所绘,唐伯虎啊,你可记得,你欠我一把折扇啊!”我尖叫,嘿嘿一笑。我说着痴言痴语:“昙花虽艳落匆匆,富贵荣华转瞬空…… ”
单宇继续与好奇的群众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才子风范,即便疯言疯语,也有如此才情!才子,成在嘴上,也败在嘴上。他进京赶考的晚宴上,附庸风雅,吟诗诵词便也罢了,居然趁着酒劲,又大放狂言:‘今科会元舍我其谁!’他当时没有注意到,酒馆角落里,也有位名士,正在低头喝酒。由于他当朝为官,不便透漏名讳。文人相轻,是读书人的通病,他怎能忍受唐伯虎大放厥词?他把唐伯虎那句发榜前之狂言当作罪证,当作告他黑状之把柄,诬告他行贿主考官,试前透漏考题,私通作弊。可怜唐伯虎还在做着金榜题名美梦,发榜时却发现名落孙山。更可悲的是,由于涉嫌殿试作弊,捕快将之拘捕。一代才子,被戴上枷锁,锒铛入狱,梦断京城。几经周折,罪名虽得洗刷,还以清白,获得释放,但由于案底在身,被贬小吏,终身不得为官。”
我把玩破烂不堪的折扇,仿佛断断续续地听着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故事。我的声音早吼哑了,似乎只有傻笑的力气。突然手一用力,折扇被折断,尖锐的竹条刺入我大腿。看着鲜血涌出,我反而嘶哑狂笑。
我咕噜而起,继续裸奔。身后,单宇还在与人讲述有关我的故事。我被贬为小吏后,回到乡里,那些从前笑脸满面的乡亲们,都换上了冷冰面孔,书童大声训我,就连对门家的旺财都冲我汪汪狂啡,追来咬我。最为寒心的是,夫人也舍我而去……
脚力不支,我的步伐明显放慢,一路经过药铺和当铺。经过醉春楼时,几个站街的姑娘看见我,甩着精致的手帕,笑得花枝乱颤。刚进门的嫖客返身涌出来看热闹。见多识广的老鸨一边用热辣眼光盯我,笑得妩媚放浪,一边打发笑弯了腰的姑娘,赶紧去招呼客人。
才子需与佳人相伴。夫人走后,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就是我一生所求了。还是宁王最懂才子心,经常带我光顾花街柳巷。宁王曾是我的知己啊。
转过街角,就见前方有几个靓丽的红袍,像是阳光下跳动的火焰,挑逗着我敏感神经。我舞动双手,也把自己也装扮成火焰形象,朝着她们猛冲过去。女人们被火焰吓着了,叫妈的,叫啊的,叫救命的,炸开了锅。她们统统闭上眼、捂住脸,似乎这样可以屏蔽眼前的污秽,然后像受惊吓的麻雀,鸟散而去。我以得胜者的姿态,冲她们得意地高呼:“我是宁王的门客,我是宁王的师爷,哈哈……”
其实,与宁王相处那段日子,也是我一生中最为快意的时光,如果没有后来……
那天,收到宁王朱宸濠广交天下贤士英豪的邀请涵时,我心动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略带盘缠,一路奔波,马不停蹄,直奔向宁王府。
宁王迎出府来。宁王气宇轩昂,王者风范,他双手抱拳:“伯虎兄,本王仰慕已久啊!”当即设宴款待,奉我为上宾。
几次酒宴之后,宁王与我推心置腹。之后,还差人给我介绍两个红粉佳人。一个月后,我们已相知已深,近成莫逆。那天,他又设宴,几杯酒下肚,便勾住我的肩膀说:“往后你就是本王的师爷!”并长长的叫了一声“师爷啊!”我感动万分,认定宁王乃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答到:“想我唐寅,乃一介书生,承蒙王爷器重,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半年后,宁王邀我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宁王说道:“师爷,你我可谓兄弟一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答:“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有何吩咐尽管开门见山。”宁王哈哈一笑,举杯道:“来来来,你我兄弟共饮一杯知心酒。愚兄知道弟弟熟读圣贤,身怀大志,无奈命运坎坷,时运不济。当今圣上不思进取,难有作为。你我共饮这杯酒,再共议大事,他日起兵,成就霸业,一展宏图……”
只这一句话,将我脑海中许多不经意的画面串联起来:宁王喜好广纳天下贤士,门客多达千余;他收集疆域地形图,常常握拳沉思凝视;他囤积了大量粮草、兵器,又与许多土匪帮派来往密切……我虽听个别门客无心说起,宁王有谋逆之心,但总也不相信。
可刚才宁王酒后吐真言,他策反的阴谋已尽在眼前,只待我入瓮。我心下一惊,酒杯险些落地。
我赶紧说:“小弟今日饮酒过多,王爷想必也有些过量了。小弟只会舞文弄墨,身体向来孱弱多病,恐难助王爷成就霸业……”
宁王顿时面色铁青,将酒杯重重放下,杯中酒尽溅桌面。宴席不欢而散。
当晚,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虽是一介书生,仕途不顺,招惹人诬告,受尽皮肉之苦,傲气已去,傲骨犹存,即便永生放浪于烟花柳巷,又怎能与匪叛为伴!只是不为所用,必为所弃。断然拒绝,恐招杀身之祸。
我倒立。我对着众人傻笑,流口水。我把小便向他们身上撒。这时,又有人认出了我,他说:“这人是江南才子唐伯虎,一个月前我还见了他,怎么会疯呢?”旁边的人说:“一定是疯了,不然谁会赤身裸体啊!”众人又是摇头又是感叹:“可惜啊,才子疯了!”
是啊,我疯了。我知道朱宸濠要造反之后,就患了一场大病,三个月卧床不起,身体消瘦,备受折磨。三天前,不巧又将额头撞在桌子角上……
经过肉铺,满脸横肉的屠夫拿着砍肉刀,厉声喝止我。屠夫的刀永远制止不了疯子的腿,他挥舞的刀在我脸上划出一道口子。我身后,赶来两个拿棍棒的后生,他们是王爷的家仆。或许认为我有伤风化,他们两棍子打在我的肚子上,趁着我弯腰吐酸水的功夫,壮汉们一拥而上,将我俘虏。他们往我身上裹了件长衫,连拖带拉地把我架走。我傻笑着,挣扎着,呼号着,乱喊着:“我是宁王府的门客……我是宁王的师爷……”
王府内,宁王面色沉重,阴森恐怖,眉宇间杀气腾腾。谋士刘养正低声说:“王爷,唐伯虎不能留在府上了,关他房间的地面搞的到处都是屎尿,墙壁上糊的也是……”宁王说:“不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那就……”他用手做了个刀背的动作。刘养正说:“王爷三思,唐寅在王府疯了,已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若再死在王府,王爷恐难逃干系!”
宁王斜了一眼躺在地面,口水长流的我,说道:“本王待你也不薄,为何如此不识相?”沉默半饷,宁王将手一挥:“罢罢罢,福贵在天,人各有志。量他一个柔弱书生,难有造次。明日,差人将他送回苏州老家吧,别在这里给本王丢脸!”
末了,宁王低下头,望向我说:“唐寅,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装傻,本王爷的大事你若敢透露……”说着,一扬手,手中玲珑的玉杯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年后,苏州遗春楼上,我挥笔作画,不多时一幅山水图便跃然纸上。红颜知己九娘举烛而叹:“落日长河,栩栩如生;红霞孤鹜,喷薄欲出!它将不朽!相公,你的画技越发得精湛了!”
【短篇】裸奔我临窗而立,夜风袭来淡淡的桂花气息。远方漆黑幕色下,一个裸奔的身影,踏着淡淡的桂花香嬉笑而来。
我不禁抚琴吟唱: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琴声依旧轻音渺渺,只是那歌声显得有些苍凉,如那轮明月洒下的惨白白的光,漾在大明王朝空旷幽远的夜色中……
根据我小小说赛作品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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