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

哇，新出的草莓味牙膏真的好闻。她暗暗地想，想吃草莓。

镜子前伸出的虚拟机械手臂仔细而温柔地为她刷着牙，白色的泡沫打着旋流下。

每天从流水线忙碌的工作开始。虚拟零件比实体零件容易组装不少，数据流明明暗暗闪烁着淡蓝色的荧光，在传送带安静地呼吸着。

到中级筛选的时候，零件的生成和显示分辨率已经有所提高了，只需要用电脑软件追踪其中的芯片进行编程重组，再与人脑对接，就能像变魔法似的组装出各式人们眼中的实物。

这样一个时代，假作真时真亦假，技术革命实现了虚拟现实实体化的突破，助以人脑思维读取手段普遍运用到企业管理之中。

想象触手可及，与现实已经不那么分明了。

午餐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她的那份工作餐多了盒草莓，小小的一颗颗拥簇在一起，鲜翠欲滴，看上去很可爱。

啧啧啧，旁边同事的羡慕道，这是给优秀员工的犒劳。公司肯定统计到了今天你的工作不错，精力集中。你现在的头顶上，天哪，100。

同事仰起下巴，眼巴巴地看向她的头顶。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作声。

她知道每个人都看不了自己的分数，只能看他人的。这是公司为了保持员工内部互相比较，提升竞争力的措施。

我扣了多少分，唉。装零件的时候想了一下晚上打折的青菜，现在午餐的肉都扣了。

同事可怜巴巴地低头看着她的餐盒，只有几根菜帮附在米饭之上，消瘦而孤苦伶仃的。

垂下的硕大脑袋要从消瘦的脖颈上断掉似的，头顶上方悬浮着鲜红的60字样。

她不置可否。她并不想和80分以下的员工说话。这样的人，工作没有责任心，连最基本的操作都完成不好。

是的，她的操作也是最基本的操作，只是粗加工虚拟零件，调出大小规整不一的扔到身旁的垃圾桶里——过大过小的虚拟零件都无法与精密的人脑芯片契合。

但是她自认为她并不只是一个挑拣员。

她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公司的一分子。

公司是新世纪人脑与虚拟技术的全球领跑者，从虚拟房子到虚拟食物，都能通过小小的虚拟零件，利用计算机编程技术制作出与实体一样的形态与功能，与人的思维和大脑结合起来，是科技史上先驱性的存在。

可能她不是公司的心脏，但她是公司的一根小血管，负责公司这个庞然大物一部分血液与营养的流通。

她是有意义的，她是光荣的，她是有高度责任心与荣誉感的。她要全心全意，努力工作，报答公司给她的一切。

吃完她的饭，把草莓塞进包中，去开员工大会。大厅门前悬挂的是有十几米长的虚拟巨形横幅：最人性化的公司，最无微不至的服务。

除了凑近了看得见金色的边坠是数据流凑成的虚拟零件构成的，与普通横幅没有什么两样。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公司为员工们铺设了红毯，红毯的两旁是巨大的成堆的花篮，头顶的吊灯晃得人头晕目眩。

排着队进入会场，同事们都兴高采烈，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的喜悦，能进入会场的都是头顶数字100的优秀员工，她也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在乱哄哄的队伍中拥挤着尖叫着。年终奖的评比已经出来了，不管能不能拿到，这时候高兴才是应该的主情绪，热烈的反应才是好员工的证明。

大会中，她时不时为优秀员工的发言而落泪：

员工A因为虚拟零件没有分配完，坚持到错过了与病危父亲的最后一面。

员工A动情地说道，公司能够统计我心中经历的复杂斗争，我又何尝不想再见见我亲爱的父亲，可是我是流水线上的一员，我一旦离岗就会扰乱整个公司的生产秩序，不能让集体因为我的个人失职而蒙损。

我个人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员工的一员，生活在这个大家庭中，我能成为这样的优秀员工，完全是公司给予、公司培养的…….

员工B在夜里梦到公司多次，并多次在梦话中吐露对公司的热爱，员工C则是长时间超负荷工作后累倒在了工作岗位…….

她将双手鼓地通红，眼睛已经肿成杏仁，会议的最后久久地凝望着优秀员工们下台的地方，好像凝望着光芒万丈的朝霞一样，虔诚又卑微。

啊，好想变优秀，好想变优秀。

自己离优秀员工的距离，好像是台下与台上的距离，但其实，又有多远呢？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这么优秀的员工呢？

她默默地问着心里，她知道，公司会统计进去她头脑中的发问，并将其作为一个表达向上的意愿为自己加分。

下班了，她磨磨蹭蹭着回家，她并不想回家。家中空无一人。

她的生活重心在于公司，在于奋斗。公司给她安全感，给她荣誉，给她希望与奋斗的方向。

生活，可以凭借自己的奋斗变得更好，到达社会上普通人一辈子也攀援不上的阶层，过着心中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生活。

家她蹑起脚尖走进家门，一阵幸福的眩晕让她止了步。家里已经变了一副模样，虚拟电器和家具换成了最智能的装设，装修也焕然一新。

这就是公司给优秀员工的奖励。

这是信息时代的便利，基本上除了空气，水，阳光这类非可再生自然资源，实体与虚拟的界限已经不再分明，一切用虚拟的信号与编程都能够满足。

人们生活在一场数字编码操纵的VR游戏之中。这个游戏之中，是物质生活高度发达的理想世界。

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虚拟一大优点就是易于更替。公司通过植入在员工头脑中的数据芯片进行分析，个人的喜好可以随时随地被储存分析。

你喜欢露天游泳池，公司会在你家后院为你准备一个与你想象分毫不差的虚拟游泳池，甚至还会有美丽的机器人泳装女郎与你调情嬉戏；

你讨厌电视中某一个节目的广告、某一种蔬菜，甚至你家邻居常遛的那只狗，公司会为你的大脑专门设置，他们永远不会进入你的视线。

你的潜意识中的种种喜恶，公司都能为你还原，为你消除，为你实现，为你清理。

对优秀的、上进的员工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人性化的服务，简而言之，满足你的欲望，消灭你的憎恶。

世界上谁说没有完美，只要你将对公司的感激与信赖转化为持续向上的动力与工作的热情，公司可以为你创造完美，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完美。

正因如此，只有不断优秀，更加优秀，更加热爱公司，才能离优秀员工近一点、更近一点。

她站在二楼的阁楼向外面看，是美丽的夕阳，火一样的热烈与妖娆。

夕阳真美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自己纯粹的想法都很少了。总是会害怕无意间的走神会让公司统计到，然后扣分，然后收回公司曾经或将要给自己的一切。

她想起了自己包中的草莓，她掏出来，打开塑料盒，拿出一颗准备吃，咬了一口，像血一样溢出来的红色果肉，多么令人沉醉的美味。

这么美味这么真实的东西，居然也是虚拟零件组装出来的。每天在生产线上的我，又怎么判断真实与虚假呢，会不会也像一个虚拟零件呢，意义这种东西，如果是自己赋予的，而虚幻的意义与真正的意义……

她突然想起大学时她学的专业曾经是哲学。那些辩论队里巧舌如簧妙语连珠的时光好像也有过；和老师同学在夜晚校园的灯光下，争论某个学术观点争论到口干舌燥，然后一起去大排档喝酒的时光好像也有过；

甚至为某个人心动的时光，那些像栀子花一样娇羞内敛的心怀，像凤凰花一样怒放热烈的疯狂，也曾有过。

她突然有些伤感。

那些无尽的黑夜，贪婪地沉醉于图书馆又脆又黄的书页里，黑格尔马克思康德好像也告诉过她什么，像点亮一站枯灯，曾令她灵魂震颤......

但现在她的回忆却如同浓密的雾霭，河水中央袅袅升起的青烟，凝固成块状的水汽，在微风吹拂下飘着。透过迷雾，是莹莹点点的绿意，那边可能是一棵秀丽的小树苗，或是一片广袤的丛林。

甚至是万顷林涛。

她站在河的这边，对岸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无论如何用力地睁开眼睛，伸长脖颈眺望，却再也看不分明。

明明是这么窄的一条小河。

赫拉克里特好像说过，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

克拉底鲁好像也说过，人一次都不能跨进同一条河流。

河流......

啊，草莓居然慢慢变得透明了，连同盒子一起，鲜红色已经慢慢淡了下来，快要悬浮起来消失了一样。

忘了忘了。她合上盖子。

我不该想那么多。她心中那些滚动的石头，倏然坍塌成一阵烟沙，随风飘散，迷了她的眼睛。

她捂着眼睛哭起来。谢谢公司，我以后会加倍努力的！不会辜负公司对我的期望的！

好在，草莓还是那么红。

好在，草莓还是那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