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张生张子奇,出身世家,虽是个读书人,为人却任性豪侠,自由不羁。
嗜酒,平日里常同友人聚在一起日夜饮酒,不醉不休。此外,好练剑,多年间曾遍访登州附近的好手名家学习剑术。家中祖传一口剑,父亲去世前把剑托与他手道:“你任性胡为,这剑是宝物,切切需保管好。”张子奇初时只觉此剑与别的剑无异,父亲的嘱托却在心。
子奇不务科举,不好功名,从未参加应试。他的族人素来看轻他,父亲在世时为此也与他交恶了多少回,可是他依然如旧。一个嗜酒放荡的读书人,定是热衷于优游山水的。子奇时常携书负剑,独自远行,翻几座山,趟几条河,近则方圆数十里,远则数百里。登州周边的山山水水子奇都走尽了,看惯美景,熟识风土,也常遇佳人。回乡之余,酒席上子奇的故事最精彩,话题也最丰富,有各处的山川胜境,人情习俗。但大家最爱听的还是子奇所遇的情事艳遇,子奇时酌时聊,朋友们边笑边听。
某日席间,子奇道:“山川几乎走遍了,想出海玩玩。”友人贾生劝阻说:“海上多风浪,危险。近年来据闻沿海一些渔民都遭遇海难,未曾安返。何况我们不谙水性,不明水路,最好不去。”子奇那股豪气被酒劲涌了上来,拍案道:“去去无妨,去了就熟了。”几个友人也劝,子奇只笑笑摆手。
几日后,春暖风和,水波不兴。子奇带上数日的干粮美酒,几卷书籍,还有那口剑,一早到了海边,向附近渔民租一小船,就独自出海了。
船渐行渐远,海岸与天蒙上了一层雾,模糊了,慢慢,就见不着了。只剩海天一色,一片湛蓝,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水。子奇摇着船,欣赏着海的深幽,海的皮肤的流动,海的无垠,子奇喜欢这片广阔浩渺、泓澄博大。又见自己小舟一芥,感叹天地之宏大,自我之渺小。顿时物我两忘,心旷神怡。划划停停,停停划划,也不知划了多久,视野中远处出现了一块小黑点,子奇划过去,那黑点愈来愈大,原来是一座小岛。岛边隐约还停着三两只破旧的小渔船。子奇也划累了,就靠近,上了岛。
此时正是春季,岛上的景色绮丽多姿,葳蕤茂盛,让子奇惊叹。这里虽没有庭阁楼台,却远离嚣尘,格外有动人的野趣,只见到处都是层层叠叠又错落有致的花,五颜六色,红的扎眼、绿的油密,艳感浓郁,满眼望不到头。这花丛中,兀的挺立着几十数株大树,打量起来,粗壮的几个人合抱都围不过来,树身直冲穹苍,树荫葱葱,云绕雾遮。
四处却是空无一人。
暖风轻拂,带着凉爽,含着幽香。子奇怔怔的迷住了。继而靠着大树边,找一空地坐下,打开酒壶,自斟自饮起来,眼里美景,口中佳酿。不觉心想:“此等美景,平生稀见。唯恨独自一人,只能独乐乐。”
正说着,花丛中发出了窸窸窣窣声,忽晃出一位红衣女子。那红色,比花更浓艳,红的刺眼,看那女子的面容,妩媚万端,好似花的精灵,又似让丛花显得无颜色。子奇酒杯在半空停驻着半晌,那女子娇嫩轻灵的走来,见到张生,莞尔说道:“窃以为只有我们的游兴奇特,能到此处,没想到也有知音到来,真是巧。”张生笑着说道:“当年张陶庵湖心亭看雪,偶遇金陵人,今日也有此妙。小可姓张,登州人氏。请问姑娘?”女子含笑接话道:“公子果然是文雅之士,小女子自胶州来,青楼女子而已,今陪同我家海公子,造访胜境,来到此处。路途遥远,我身疲乏力,海公子却兴致勃勃,游到远处去了,我在此侯他回来。”子奇调笑道:“姑娘既然孤身一人在此,何不坐下一起小饮几杯,也不负此美景良辰。”她对子奇斜睨一眼,低头媚笑,即说道:“好吧,反正海公子远行,一时也回不来。”就挨着子奇坐下,子奇觉得周遭的空气顿时奇妙了起来。
“来的匆忙,只带一只酒杯,我用壶,姑娘你用杯吧。”
“呵呵,公子雅士,同用也无妨呀。”
“也好。”
两人遂同用一杯,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子奇觉得酒中有了花香,有了春情。
而女子的声音就如鸟语,愈加莺莺燕燕般动人。几杯之后,女子脸带桃花,身若无骨,软倚在子奇身上。
“不胜酒力,公子,我已醉。”
“果真如此?”
“不信,你闻闻。”女子靠着子奇,脸对着他,一张红艳可人的小嘴对着子奇,轻轻的张开,吐气如兰。此情此境,子奇意乱情迷,侧过脸,迎过去,欲与之接吻。
正此时,子奇身旁的宝剑嗒嗒嗒的作响,响声愈来愈急迫,那剑身似有了生命,是急着要出鞘。
子奇顿时转过身,按住那剑,人好像也醒了三分。忽的站起来,急忙作揖道:“适才在下无理了,请姑娘莫怪。”原来子奇虽爱慕美女佳人,却并非是轻薄狂狼之徒。那女子依旧面带笑容,却有讥讽之色,轻言慢语说道:“哟,公子真是正人君子,小女钦佩。这样也好,海公子也要回了,被他见到也不好。”
少倾,突然天空乌云翻滚,海风狂骤,花鸟树木发出了哗哗沙沙的历历啸声,愈来愈急,愈来愈烈。花团锦簇之景,陡然不见。只见那女子站起,急急转身,青丝飘散,咕哝道:“海公子来了!”子奇又羞又惊,四周环顾。半晌也不见海公子,再看,亦不见了那女子了,子奇退到一旁,背靠着那巨树,手中只紧握着剑。“海公子呢,海公子呢?”心想。
四周树木花叶的撞击摩擦声不断,海风呼啸,声音嘈杂纷乱,即便如此,这时子奇还是隐约感到头顶部有一种“咝咝”的声音,虽然轻微。此时,手中的剑又嗒嗒嗒的狂响。
子奇猛抬头一看,纵然他有豪侠气,也不免酒气化成一身冷汗。只见一条巨蛇绕大树而下,正对着他头顶张开猩红大嘴,獠牙林立,血红的红信子突露在外,作捕食状。子奇忙绕到树后,躲开蛇嘴。等站立好身子,就要拔剑自卫。但见那巨蛇以闪电之速,从树环绕而下,猛然的围着大树快速缠绕起来,瞬息之间,就用巨身把子奇裹挟在内。而且愈绕愈紧,子奇的双手被他直直的夹着,根本无法用另一手抽剑。
巨蛇绕了一会,知道子奇动弹不得,遂停止缠绕。然后把头颈部直挺挺的立起来,子奇这才看到她的模样:通体翠绿,身上布满斑斑碎碎的麟,肚子凸凸鼓起,两只绿玛瑙般的大眼,射出冷酷的光,嘴巴慢慢张开,露出了一大片的血肉,喉咙深不见底,獠牙如骨,凌厉惨白,还有那抖动的蛇信子,猩红的,湿漉漉的,好像刚在血堆中浸泡过。子奇使劲的挣扎,那肉身却是越挣扎越紧,怎么也挣不开,心想:“唉,这次命休了。果真是:人迹罕到处不可游,风光旖旎处藏凶险,悔不听友人之劝!”
那巨蛇嘴越张越开,身子越往后仰,做最后一击的准备。子奇心想:“这一下来,我脑袋就没了。罢了罢了。”此时他头脑空白,都听不到他手中的剑“嗒嗒嗒嗒嗒嗒嗒”的疯了也似的响,那剑柄一下一下的往外冲,千钧一发之际,最后“嗖”的一下,腾空而起。那蛇妖头微微一侧,看到空中的剑,呆了一呆,嘴却还没合上。只见那剑身在空中转了一个周身,剑头正对准那巨嘴,“刷”的一下,一道白光,直直的激冲而去。“嘭”的一下,整把剑穿透蛇头,从其后脑飞出,鲜血四溢,麟片散乱,点点滴滴飞溅到子奇身上。那巨蛇的头突然往后仰,子奇感到身上的肉身也猛的没有了力气,身体松弛了,自由了。巨蛇的头在空中胡乱的晃了几圈,蛇尾巴在大树干上胡乱的拍打了几下,“噼里啪啦”直响,最后轰然倒地,压碎了许多的花花草草。那把剑,则在空中转了几圈,稳稳当当的飞回到剑鞘中,又如同原来一般,安静了。
经此一事,子奇酒意全退,惊魂初定。抽看了几下宝剑,心中又奇又喜。这才明白当初父亲临终的托言。他走近那巨蛇,挨着它的头部闻了闻,一股浓浓的香味,就是方才那女子令人意乱情迷的气味。
子奇沿着那女子刚刚出来的路径缓缓进入,绕过几丛花草,草木掩映处,隐隐的看到前面有一个山洞。子奇折回取来火把,乘着光亮,进去山洞,那洞穴不大,呈椭圆形,好像是一蛇穴。越走越阴冷潮湿,隐隐的有血腥味,走不了数十步,已然到了洞底。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扑鼻而来。子奇拿火把往地上一照,满地的骷髅残骸,还有残破的衣料,少说有十数人之多,歪歪斜斜,横七竖八的杂乱堆积在那,地上一块一块,紫黑紫黑的,估计都是人之鲜血浸染多次而积成。
子奇脱下外衣,把头颅骨一个个的捡起,包扎一处,带回船上。划船而归。
回来后,在海边各处渔村一打听,原来进来有好些渔民出海后,糊里糊涂的就没有回来。家人有的也报官,但是一一都无音讯。今日得见,悲痛之极,但心总算安定了。官府问话,子奇只说岛上有巨蛇,把那美女一事,隐去不说。他自己豪爽坦荡,并非为己讳言,而是给这群逝人一些名声清白。
人已逝,身已无,头颅血肉迷糊不可分,大家就决定把这十数个头颅合葬一处。
张子奇望着这新坟,又望了望着片海,心想如没有这把剑,我是否也躺在里面呢。
他又想了想下次出海的计划。
附《聊斋志异》卷二《海公子》原文: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调。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 登州张生,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则 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反复留连,甚慊所好。开尊 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妾以艰于步履,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词温婉,荡人神志。张爱好之。 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 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女已失 去。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筒。张惧,幛身大树后,冀蛇不睹。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 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 忽忆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中;又侧颈自顾其掌, 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 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 载蛇而归。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改编自叙:
原作里,张生是用毒药毒死了大蛇,这里改成了用剑。原作里张生更加放浪,而这里的张子奇属于风流而不下流的士人。正因为他色而不淫,故而最后能死里逃生。
而且这里还加入了死于非命的渔民,作用是用他们和张子奇做对比,同时也在文章的结尾处突出了张子奇的仁厚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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