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我看见，那只白色的蝴蝶轻盈地飞到她面前，当她伸手去抓时，却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极速地坠落，随着一声巨响，伴随我们友谊的结束，一并如洪水般灌进我的耳膜。

那年，我七岁，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一

她叫苏筱嘉。

我一直都以有她这样的朋友感到骄傲。

她拥有白皙的皮肤，光滑水润的脸蛋像要掐出水来一样，浓密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双水晶葡萄一样的眼睛，我时常觉得那双眼睛会说话，仿佛她的喜怒哀乐都会表现在眼睛里，而她眼睛里的语言，只有我明白。

还有，她的鼻梁很挺，嘴唇很薄，她真的就是那种你一看就会喜欢上的小姑娘，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觉得，想要跟她做朋友。

苏筱嘉其实是一个很腼腆的女孩子，总是安安静静的，喜欢看书，喜欢学习，不吵不闹，而我的性格恰好相反，总是大大咧咧，毛毛躁躁，活脱脱像一个假小子。或许因为互补吧，我们很合得来。

其实很幸运的是，我和苏筱嘉不仅在一个班，还住在一个院子里。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条又一条的小胡同，还有一个小小的林子，林子里有一颗很大的樱花树，每当花开的时候，掉落的花瓣就会洒满树周围的一圈，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特别漂亮。院子里住着不少户人家，每一家的房顶上都会种上几盆花，或者其他植物。比如我家楼顶种的灯笼花和小金桔，苏筱嘉她们家楼顶种的绣球花。

二

那个时候，想认识一个人，就会大胆地去拍她的肩，拉她的手，并说，你好，我们交个朋友吧。那个时候，女孩子们的友谊都是那样单纯美好，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就可以和对方变得无话不谈。

我记得，那时还是我先和苏筱嘉说话的。

在一年级一班那个教室里，我刚转到这个班来的那一天，苏筱嘉安静地坐在她的座位上，专心地看着一本有插画的图画书。我踮起脚，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然后趁她不注意，一巴掌往她的肩上拍去，同时，嘴里大声喊道：“嘿！”

“啊！”显然苏筱嘉被我吓到了，她叫了出来，从位子上弹起来，扭过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惊魂未定地看着我。

我朝她吐了吐舌头，然后伸出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苏筱嘉，我们交个朋友吧！”

苏筱嘉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惊喜，她扯开嘴角，对着我甜甜地笑了，那双眼睛像一轮弯弯的月牙，特别可爱。

“好呀！”她回答我，声音酥酥软软的。

那时，我们对朋友的定义很浅，就只是想和她一起玩，觉得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在一起的时间也过的特别快。

在知道我们居然住在一个院子时，我们便开始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那个时候，我们家离学校还是有段距离，每次放学，我们家里的人都会在校门口来接我们。而每次，我和苏筱嘉还有我们各自的家人都会一起回家。

就这样，我们两家也慢慢熟悉起来。我们两个也常常会去对方家里玩儿。

只是，苏筱嘉的爸爸妈妈对我并没有多少好感，可能觉得我比较调皮，而他们的女儿乖巧懂事，怕我把她带坏了吧。

苏筱嘉是一个典型的乖乖女，特别听父母的话，只是我很想知道如果她的父母不让她跟我玩的话她会怎么样。

三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吧，没有什么作业，小小的脑袋里装的，只有好吃的和好玩儿的。

我想，苏筱嘉应该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女孩了。我从来没有见她发过脾气，就连语气重一点的话都没说过，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一直相处得很好。

每到周末，我们就会一起出来玩儿，不是她来我家，就是我去她家。

在我家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玩我的洋娃娃，那时候，学校小卖部都有卖这种塑料洋娃娃的，五毛钱一个，可以给她扎头发，做衣服。

一个洋娃娃我们就可以玩上一整天。

今天你当妈妈，我当爸爸。我们的洋娃娃要去参加王子的舞会，我们要给她弄一个什么样的发型，做一套什么样的衣服。

苏筱嘉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普普通通的洋娃娃到了她的手里，就变得像一个小公主一样美丽，她会弄好看的发型，还有漂亮的衣服，每一次弄的都不一样。

那时我就会想，我该有多幸运，有一个那么厉害的朋友。

而我到她家玩儿的时候，我们就会一起看动画片。

那时，我们都看的都是碟片。

我们每次总喜欢趁她家里没人的时候躲在她爸爸妈妈的房间看，因为那里不仅有DVD，还有一张很长的沙发，我们就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

她最爱看的是《猫和老鼠》而我最爱看《奥特曼》每一次，她都会迁就我，陪着我一起看《奥特曼》我们也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仿佛怎么看也不会腻。

那时每一天都过得很快，我们不用担心太多事，也过得很快乐。我一直都觉得，我们的友谊一定会永远走下去。

四

其实除了动画片，我们也会偶尔陪大人看一些情情爱爱的电视剧，也会看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比如接吻。

每次到这样的画面，就会假装蒙住眼睛，一边喊着，呀！少儿不宜！一边又从指缝里睁大眼睛，悄悄地看。那时候，对接吻这个事情，既觉得陌生，又觉得好玩儿。

有一次，我去苏筱嘉他们家玩儿的时候，跟她说起这件事情，她也和我一样的好奇。

那个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人要接吻，同时也觉得接吻似乎特别好玩儿。

于是，我就提出来想和苏筱嘉试一试接吻是什么感觉，她虽然有些害羞，但也觉得很好奇，还是同意了。

我们学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然后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再慢慢地靠近，靠近……

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苏筱嘉的脸，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瑕疵，她的眼睛，像琥珀一般清澈，一点一点地离我越来越近，然后……

“扑哧——”就在我们的嘴唇刚要碰到一起的时候，我们默契地笑出了声，然后像被点了笑穴一样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之后，我们又严肃地说再来一遍，像演戏那样，想着一定不能再笑场。

那天，就这件事，我们玩儿了一下午，也笑了一下午，最终还是没有尝试到接吻的感觉，反而笑得肚子都抽筋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天真烂漫。

五

只是，我们也有调皮的时候，虽然不像农村那样爬树掏鸟蛋，但也总能找到好玩的事情。

那年正是无花果结得最好的季节，我直到现在都把无花果定义为我最爱的水果，不仅好吃而且营养价值高。

在我们院子里，有一家住户的楼顶上就种着这样诱人的无花果。

一个个熟透了的无花果隐隐约约藏在那宽大的绿叶中，黑紫色的果实在阳光下显得无比诱人，一个个的，仿佛都在叫嚷着快吃我，快吃我！

那硕大的果实挂在树枝上，都快把枝叶压弯了，长长的枝叶从楼顶上探出脑袋，带着它的果实在楼顶摆弄着风姿，勾引着下面路过的人。

我被那无花果弄得口水直流，和苏筱嘉仰着头，呆呆地盯着它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我转过头问她：“想吃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随后又撅起嘴巴，“可是这么高，怎么弄呀？”

我当时发挥着我脑袋里所有聪明的脑细胞，想了很多的办法，最后灵机一动，拉着苏筱嘉的手，扬起眉毛，得意地说：“哈！有办法了！”

她眨着眼睛疑惑地望着我，我对她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我找到一根很长很长的竹竿，然后站在下面，努力地踮起脚去捅那些无花果，打算把它们捅下来，而苏筱嘉就在旁边替我看风，她一边焦急地看着我弄下来没有，又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有没有人。

我那时的身高在同龄人中算矮的了，所以任凭我怎么够也够不到，最后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我一咬牙，脚下一用力，发挥我的跳跃特长。我猛得一跃，拿着长竹竿的手同时狠狠地朝那些无花果砸过去。

“砰！”

随着我的鞋落在地上的声音，几个无花果也跟着掉了下来，“啪”得砸在地上。

苏筱嘉欣喜若狂地去捡地上的无花果，这时，我听见了这家主人开门的声音。我们那时候的大门都是那种大铁门，开门的声音很响。

我第一反应就是抓住苏筱嘉的手，然后喊道：“快跑呀！他们出来了！”

我抓着苏筱嘉，苏筱嘉抱着无花果，我们一路狂奔，像电视剧里被人追杀的人那样。

跑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停下来，苏筱嘉怀里的无花果因为摔在地上变得伤痕累累，黑紫色的果实上有些许乳白色的汁水，还混着些许泥土，但那在我们看来还是那样诱人。

我们迫不及待地抓起无花果，剥开皮就往嘴里塞，甜味慢慢在嘴里蔓延，我们相视默契一笑。

那年，我吃到了全世界最好吃的无花果。

六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现在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那份单纯美好的友谊会不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那个院子的外面，有一个水泥砌成的石阶，很高很宽。

那时，我们会在那里玩一个游戏，就是上面的人在石阶上扔塑料袋，然后下面的人就去接，接到后又扔给石阶上面的人。

就是那样一个无聊的游戏，在我们眼里却怎么玩儿都玩儿不腻。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像被清洗过的蓝色信纸，蓝得发亮，上面点缀着朵朵白云。

和我们一起玩这个游戏的，还有另一个人，也是我们院子里的，她叫小敏。一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儿。

我和苏筱嘉在石阶上。而站在石阶下的小敏，拿着白色的塑料袋的手朝我们使劲晃了晃，然后对着苏筱嘉和我喊道：“准备好！我要扔了噢！”

苏筱嘉点着头，笑着回答：“好！”

小小的白色塑料袋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从小敏手里振翅飞了出来。

苏筱嘉蹲了下来，两只脚靠近石阶的边缘，而我就站在她身后，贴着她，很近的距离。

轻盈的白色蝴蝶飞舞起来，旋转着向苏筱嘉飞过来，她向它伸出手，就快要抓住它的时候，突然，她跌落了下来，随着“砰”的一声，我看见，她跟那只蝴蝶，一起摔下来。

“啊！”我听见她尖叫的声音，看见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然后一动不动。

我当时就傻眼了，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怎么也动不了了。

我开始觉得手脚冰凉，那一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天，我看着她被急忙赶来的大人抱着去了医院，那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以后，很多人都觉得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小敏，还有她的家人，都这样认为。

        苏筱嘉摔成了骨折，我们家赔了医药费。

        我被家里人狠狠骂了一顿，可是我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

        苏筱嘉的爸爸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狠狠抓住我细小的手腕，疼得我龇牙咧嘴，但我咬着牙没有说出来。他跟我说，以后不准我再和他女儿一起玩。

而苏筱嘉的妈妈，每次看着我就一副见到仇人的样子，她说我是个有心机的坏孩子，说我嫉妒她们家女儿比我优秀。

        我很努力地蒙住耳朵不去听那些闲言碎语，我想要再见苏筱嘉一面，我想她骨折的地方一定很痛，我想要去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我也很想问她，她是怎么想的，我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只在乎她的想法。

可是，我没有见到她，而她似乎也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默认了我把她推下去的事实。

        那段日子，苏筱嘉在家里休养，我每天都揣着一颗不安难受的心在上学，生活。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周围的那些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只是好在那段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们家搬家了，而我也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到另一座城市上学了。

        那件事情，就那样结束了，以我的错为结尾。

        而我和苏筱嘉的友谊，也彻底结束了。

七

我很努力地只记得那些美好的回忆，把那些讨厌的人，难听的话通通忘掉，只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当那只白色的蝴蝶慢慢靠近苏筱嘉的时候，她努力伸出手去抓，差一点就碰到了，可是那只蝴蝶太轻盈，还没飞起来，又慢慢向下坠落，苏筱嘉怕抓不住它，本来就蹲在台阶边缘的身子猛得往前一倾，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摔了下去。

苏筱嘉是我儿时最好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去推她？我的用意何在？那年我才七岁，我没有那么多坏心思。

可是，好像就是没有人相信，可能，他们宁愿相信我是一个坏孩子吧。

直到现在，那只白色的蝴蝶依然在我的记忆里旋转飞舞，然后缓缓坠落，就像那年我和苏筱嘉的友谊，坠落进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