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以为科举制度在唐朝是很双赢的事,一方面,唐太宗笑得志得意满:“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另一方面,由于唐经济和文化的空前宽松和繁荣,文人们渐渐皆把封侯拜相作为对自己十年寒窗的最高报偿,所谓“圣代无隐者”是也。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似乎也颇有例外,比如孟浩然。
读孟诗,会觉得孟浩然也不是完全的淡泊心志,其中不乏“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这样的想往,也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惆怅,更有对张九龄的投石问路:“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但孟浩然真实的求仕之路是怎么样的呢?相传,孟浩然曾被王维邀至内署,恰遇玄宗到来,玄宗索诗,孟浩然就读了这首《岁暮归南山》,玄宗听后生气地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唐摭言》卷十一)“奈何诬我”和柳永的“奉旨填词”简直有同源之妙,(柳永《鹤冲天》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北宋仁宗曾批评他:“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等到临轩放榜时,仁宗以《鹤冲天》词为口实,就把他给黜落了。自此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文人意气干犯天颜,或者说文人才气撩拨了龙鳞,于是各得其所,隐居田园的继续隐居田园,市井风流的继续市井风流。有人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一生失意之诗,千古得意之句”。诗人到底失意多久,我们无从得知,不过其诗不久便“隐者自怡悦”了。
其实孟浩然的求仕行为是很被动的,他起初为自己设想的道路是:通过隐居著文和结交干谒获得社会声誉,谋取王公大臣的荐举,以实现入仕的目的。多么典型的文人清高,有时候我们可以根据一个人的行为去推测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或许在孟浩然,入仕是普遍意义的社会价值观,而隐居著文才是他内心所愿和擅长的,坚持自己喜好的事而得到普世价值观的认可,当然是轻易而一举两得的事。但轻易的事往往不易成功,所以孟浩然此路失败了。即使已经“风流天下闻”了,也无人为其“一荐《甘泉赋》”。这样,我们可以想见,在四十岁时去考进士,不过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代罢了。去那仕途试一试水,若不成,便“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罢。不得不说,有时,求仕的直路往往是人生的弯路,有太多人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耗费一生,“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而人生的正道往往是求仕的弯路,甚至南辕北辙,如孟浩然,站在历史之后的我们,当然庆幸他的不得其门而入,庆幸他前四十年的隐居著文。
进士考试孟浩然失败了,但历史从不以及第与否论英雄,千百年后,在诗人姓名前加冕的不是状元榜眼的头衔,而是那些真正的诗,那些铭记了历史,惊艳了未来的声音。就像我们在今天津津吟诵着当年的失意落榜人张继的《枫桥夜泊》,可是谁记得,谁又在乎当年的状元是谁。
我们感谢孟浩然求仕的“失败”,因这失败,他终于完成那个永恒的矛盾:入仕还是退隐?江湖还是庙堂?巢由还是伊皋?诗人暂时不必思考这个问题了,命运替他做了选择,命运的大手将这个闲散诗人孟浩然推得离他的本真更近了一步。他说“风尘厌洛京”,说“长揖谢公卿”。多少年前,另一位出尘的诗人高唱着“归去来兮”走向自己的田园,就像如今的孟浩然,走出京城,走向吴越,走回历史的襄阳。
有很多诗人以家乡为名号,但遍观历史,没有一个人,如“孟襄阳”这个名号一般货真价实,他如此的与襄阳融为一体,以致我们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襄阳的孟浩然,还是孟浩然的襄阳。
襄阳在孟浩然的心里,是隐逸的灵魂和出尘的山水,是一切的根源一切的寄托和一生的不可背离,是暂离时露白风清之夜的月是故乡明。孟浩然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襄阳,关于他心中的襄阳,我们可以从两首诗中一探端倪,一首是从未离开的《夜归鹿门歌》,另一首是去而复返的《登望楚山最高顶》。
夜归鹿门歌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作此诗时,诗人约二十四岁,诗中即已是深得隐逸清幽之气,庞德公是孟浩然的精神懿范,(庞德公,东汉襄阳人。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躬耕田里,以琴书自娱,夫妻相敬如宾。与司马徽、诸葛亮相友善。荆州刺史刘表屡次延请。皆不就。后遂携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反。)在孟浩然的心里,庞德公代表隐逸的高风和浪漫的理想。此诗中“余亦乘舟归鹿门”,多么自然自豪的语气。此时,鹿门山是庞德公的,亦是孟浩然的。“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孟浩然已俨然是庞德公的精神继承人了,他与庞德公一样成为襄阳的精神化身和文化符号。襄阳与孟浩然的灵魂从此不离不弃,这一点在他的足迹暂离襄阳时也从未改变。
登望楚山最高顶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
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
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
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
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
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孟浩然漫游吴越归来,看多了山水胜迹,归来一登眺,还是觉得“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我们看孟浩然此次归乡后的诗句,仿佛看到鱼游入水中,清风融入清风,那么自得,那么多喜不自胜的溢美之词。仿佛经此一别,乡心经过乡愁的锻造,孟浩然完成了他与襄阳的最终融合,从此安于襄阳,老于襄阳,安然过着“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的隐逸生活,借用王维的诗来说: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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