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人行走在路上。路过凉住的楼房,减缓脚步,那辆银色跑车在日光下发出刺目强光,仿佛在告诉我陆子夜也在这个楼上,他们在一起,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凉和陆子夜。他们都是幸福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我,不过是锁在笼中的金丝雀,供人观赏,受人控制,我不懂反抗,无从反抗,我只知悲鸣,我日夜悲鸣,人类却称赞我的歌喉婉转动听,这,多么可笑。
挣扎了片刻,我还是没有选择上去,因为我和他们一点也不熟,我没有理由也没有欲求非得和他们两见上一面。我们仅仅是知道对方存在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自由,我有我的学习,我的桎梏,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不能像水那样轻易交融,不分彼此。再者,回去晚了妈妈又该问东问西,我不想撒谎,但不撒谎凉和陆子夜的存在就会暴露,在大人眼中,凉和陆子夜那类人是禁止进入我的朋友名单的,我不能和那样的人有任何交集,哪怕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眼神。
继续走,离家越来越近,离那口井也越来越近,想着想着,我不受控制地打起寒颤,鸡皮疙瘩由头至脚爬遍全身。但我不得不走完那条路,一个人走完。
古井的气息缠绕身体,井水的冰凉仿佛能够轻易穿透肌肤,枯木光秃秃的,没有其他生物愿意栖息其上。向前走,向前走,一步,两步,进入单元楼,上楼,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是古井特意为我准备的礼物,它要我听见它的阴笑,我的害怕是它的享受。
“唉哟,我们家暖城宝贝回来啦!”
转头,透过栏杆,门已敞开,爸爸站在门口,满脸笑容,那笑容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暖天里触不到的脆弱雪花,模糊地存在着,真实而不真实。但那是爸爸的笑容,我的爸爸的笑容。爸爸的突然到来对我而言确实是个惊喜,我一步两阶梯,跑到爸爸面前,挽住爸爸的手臂。“爸爸,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想我们家宝贝了,”爸爸把我迎进屋,“来,站好,让爸爸好好看看我们家宝贝瘦了没。”
“欸、欸、欸,”妈妈一边炒菜一边哼声引起我和爸爸的注意,待其成功成为我和爸爸注视的焦点后,妈妈开始说话。“你刚刚那话说得我可不爱听啊,什么瘦了没瘦,宝贝也是我的,难不成我还会虐待她吗?”
“这……这……老婆大人,你又误解我话了吧!”
“怎么误解了?你不是那意思吗?”
“当然不是,老婆爱我们宝贝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虐待她呢。对吧,宝贝?”
我微微点点头,爸爸继续说道:“这‘瘦’呢也是有含义的,可不光指吃得不好而消瘦,我是担心宝贝学习得太辛苦把身体弄坏了,瘦了,你看看,才几天,宝贝确实瘦了些。”
妈妈一边盛锅中的菜一边注视我,点点头:“听你这样说我还真觉得宝贝瘦了些。”
妈妈把菜放置桌上。“这些菜都是宝贝爱吃的,我还特意添加了一些营养套餐,怎么会瘦呢?”
“有没有每天让宝贝喝牛奶、鸡蛋,还有我拿的那些补脑核桃?”
……
我笑着听爸爸妈妈的谈话,心中溢满温暖,家的温暖。
我的家是温暖的,爸爸妈妈很相爱,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争执口角,他们爱我,我亦爱他们。生在这样幸福美好的家庭中我理应满足,我理应做自己能够做的,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将这种幸福这种美好维持下去,然而我的能力有限,物质上的东西我买不起,爸爸妈妈也不会要求我为他们买什么,现在的他们只是希冀自己的女儿能够考上一所好大学,有个好前途,就这一点希冀,我怎能不努力去做到?
父母对子女是无所求的。爱,是一种慢性毒药,无形无味,给人温暖让人恍惚,叫人害怕失去、不愿失去,因此奋不顾身地想要守护。因为爱。
午休虽然爸爸妈妈会准时叫我起床,但整个中午我都没太敢睡着。慧子的话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心间,时刻警醒我千万不可以睡着。我只是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浅浅的,静静的。我想以后的这一年中,即使是晚上也不可以让自己再次睡着了,闭着眼休息休息就好,最好还能像慧子那样在床上回忆白天看到的学到的知识点。今天中午尝试得并不是很成功,一闭上眼,我的脑袋就不太运转了,光是抑制睡着就耗费了我全部精力。我想我要更加努力才行。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锻炼自己。
“宝贝,该起床了!”
“哦!”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整理书包。
妈妈递来半个苹果,我接过苹果,一小口一小口咬下去。我是不喜欢吃水果的,可水果却是提高免疫力维持身体健康的必需品,所以妈妈想出折中的办法,就是我和她每天一人吃一半苹果。
“正好,我和你爸也出去逛逛。”
妈妈穿上高跟凉鞋,爸爸穿上凉皮鞋,我穿上凉鞋。
下楼梯不再那么压抑,经过古井不再那么害怕,行走中不再那么孤单。有人陪伴真的不一样。只是,陪我的人太少,我总是寂寞着的。我是站在戒备警惕的尖塔凝望的城外人,我敞不开心扉,我注定一个人,就一个人,成功或失败,快乐或悲伤。
“暖……”熟悉冰凉的女音传入耳内,我像一条惊动的长蛇,立刻扭动身躯瞄向声源。是凉。我的爸爸妈妈就在我的身边,他们是不会允许我和凉那样的社会女子交往的,绝对不会。我不能和她交谈,她不可以表现出认识我。
我迅速收回视线,缩回头,继续开心的跟爸爸妈妈说校园里发生的趣事,谈老师们的经典名言。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谁也不认识。凉的声音停滞在夏季的空气中,被阳光瞬间蒸发,消散。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刻意,她不再望向我,不再叫我。她从我的右边径直走过,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感受到了一片冰凉。
我不知道我最终是怎么走到学校的,我和爸爸妈妈一直在说些什么,谈话声、笑声一路随行,没有间断,但是我的灵魂却飘荡到了我无从知晓的空间,恍恍惚惚,只留下一副暂且还能发音的皮囊。我努力尝试忘却,我让自己变得麻木,以此消减心中的愧疚与自责。
如此这般无能。如此这般怯懦。
身体的某个部位不断传来嘲讽的回响,一阵紧接一阵,长长短短,错落不齐。它们是突然侵入我肉体的无底黑洞,俯看不尽,填补不完,一点一点,将世界抽空。
“谁是暖城?”
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好像在眺望什么,她的面孔有些熟悉,应该是这个班的同学吧,名字却无从搜索。先前听到的第一句话应该就是从她口中发出的。“谁是暖城”。她对我,一无所知。
我原天真的以为即使没有交谈,面部的熟悉感,人体的存在感也或多或少会残留于脑中,不是完整存留,而是残留。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我的分量,不足记忆,不值得辨别,比蚕丝细弱,比空气稀薄,微不足道。
门口女生听见慧子的声音,搜寻的双眼立刻随慧子的手指指向定格在我身上。麻木的,没有丁点表情,没有丝毫温度。
“有人找。”女生嘴巴机械地张合,辨别不出具体音调,平淡的声音。她认为我已听到,对门外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匆忙走进教室,坐在座位上,翻开一本书。
我不再注视那个女生,而是望向门口。外界一片空落。绿白相间的墙壁顺利挡住了来人,看不见身影。世界就此一分为二。我疑惑地朝门口走去。
彩色格子衬衣,宽大泛白牛仔裤,棕色蓬松卷发,银质耳钉,桀骜冷酷的熟悉的脸。
“是你?”
男人见我轻佻一笑,转身,若无其事地倚在周边栏杆上。“你的存在还真是微弱得不行,我从下到上把这座教学楼搜了个遍,偏偏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暖城这个人,无奈,我抱着零几率的心态跑到这零班。要知道,我可是硬着头皮来的,我这人什么都能接受,偏偏看不惯那些所谓的好学生。看不出,你竟然会在这零班,不过刚刚我问话的那女生是你同学吧,她似乎也不太确定你的名字。我真好奇,你在这个学校这个班级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
眉头微皱。我想问他去了四班没有,遇见了楚楚、吴竟成没有;我想反驳他凭什么不满零班不满好学生,这不公平;我想告诉他我只在这个城市这个班级停留一年,一年过后,立马离去,我不需要和太多人有牵连;我想把对这座城市的反感,对学习的厌烦,对高考的恐惧统统吐露出来。太多太多的“我想”在体内翻滚、沸腾,最终,我却只听见从口中发出的这样的声音,飘荡在某层空气,单薄而微弱。
“是啊,我在这个学校这个班级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我在西泽市又是怎样一个存在?”
“我说什么你还真想什么,别想了,我随便说的。我来这里是问你有没有兴趣再出去走走,看看西泽这个城市,顺便带你去那电玩城,把上次还来不及玩的全部都补回来?”
我低下头,回答道:“有想去,可是我们还有课,我不能不上课的。”
男子眼中闪过不屑。“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是自由的,谁也不能控制你’吧?想出去玩就出去,顾虑这么多干什么。”
“想出去玩就出去?”我沉默片刻,问陆子夜,“即使你的父母百般阻止,你也能毫无畏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陆子夜一愣,转即轻蔑一笑。“谁能阻止我?我妈早死了,我爸,呵,那个男人自己都顾不来哪会记得有我这个儿子。”
这一次惊讶的换成是我,这个叫做陆子夜的男人将母亲已死这个事实说得如此冷漠,仿佛死去的那个人只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而非自己的亲身母亲。他用近乎蔑视嘲讽的口吻谈及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又有个怎样的家庭呢?我意识到这是陆子夜个人的私事,我不应多打听,我开始思索语句,试图将话题调转。“真羡慕你的自由,你天然的不羁,这些是我希冀却不可能做到的,至少今世是做不到了,我已经成形,失去了挣脱的勇气。”
“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这些好学生、文化人就是奇怪,好好的话没说几句就变得文绉绉的,尽说些晦涩不好琢磨的东西。你刚说的挣脱是什么意思?挣脱什么?”
我抬头,环形教学楼的顶部能够清晰的看见蓝色天空,还有白云,还有阳光。我要挣脱什么呢?摇头,我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我也不清楚,那东西好像没有形状,不好形容,但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陆子夜似乎有些失去耐心,双手离开栏杆,自然下垂。“算了,既然你不去,我还是早点离开,呆在这地方怎么都感觉不对劲。我去凉那,下次见。”
一阵难受翻涌而出。突然想起今天中午对凉的熟视无睹,愧疚、自责如潮水般袭来。
“等等,”我说,“帮我对凉说声对不起行吗?”
陆子夜止步,微侧头。“怎么,你们发生什么了?”
我避开他的眼神,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跟他将事情经过说清。
“算了,帮你说就是!”
看见我的表情,陆子夜终于说道,然后继续自己的脚步。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微一笑。返回教室。
见我回来,慧子站出给我让位:“出去了挺久呢!”
我点点头。“新认识的朋友。”
“哦,怪不得,”慧子把手中的课本换成即将要上的政治书,“班长刚刚通知说八月二十五日我们会有一个模拟考试,听说还会挺正式的,全程模拟高考。考完试后,我们会有个五六天的假期。”
“考试?”我有些震惊,才补习多久就要模拟考试,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的真实水平即将暴露在众多好学生的面前,这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
我害怕试卷,害怕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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