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我是尘海里最后一头鲸。

这是爷爷临终前告诉我的，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将死去，也未曾能与他告别。

我出生在尘海，至今已经三百年。听爷爷说，辰鲸只生活在尘海，我们的寿命比这个星球上所有的鲸目都要长。三百岁龄的我，不过还是一个初生的小崽。在尘海生活的这些年我并没有遇到过其他同类，我始终当是海洋辽阔族人清高才未能相见，如今才知晓原来他们早已消亡。

今夜的月色很美。我漂浮在海面之上，月光掺着海风照拂在脊背，比深海要温暖许多。这样的夜总让我更容易入眠。

尘海深处生长着极旖旎的星树，枝丫柔软顺着水波纹弯曲生长，每到夜里便会盛开一簇簇星瑚。

星树是深海鱼群赖以生存的栖息地，星瑚则是他们最爱的食物。然与我而言，星瑚丝缕漂忽触角上绽放的香气却总是我坠入噩梦。

我梦见自己化为人鱼，坐在朔日幽暗的高崖独自歌唱。天幕很近，黯淡无光，雨水淌过躯壳在手臂留下破碎的沟壑。我看见千万枯骨自海面汹涌而出，它们抓住我的鱼尾，鳞片剥落露出银色血肉。我看见黑水默默海浪席卷而过，岸边没有王子，而我顷刻化为泡沫。

我梦见末日，梦见海难，梦见世界崩塌山河陷落，梦见天际线燃了凤凰火将尘海吞没。

梦的最后我总是无止境的坠落，坠过纷扬的雨雪，坠过纠缠的海藻，坠过深海黑暗里鱼群波粼的光。直到流沙将我吞噬，星瑚在眼前放肆盛开。

我总是梦见自己死去。

每次在深海醒来，我都会用力向上游。海洋中并非空无一物，绒鱼成群结队地游过，它们会嘘寒问暖试图与我谈心，可我总是悄悄离去。

爷爷说过，辰鲸应该是孤傲的，我们背负着太多东西，无法与别族诉说。

于是我继续独自一人，穿越数千公尺的深蓝去看那一轮月亮。

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也会在深海徘徊。有时我会唱歌，爷爷在世时，我曾在无数个新月夜听过这首鲸歌。那歌声穿透我的心脏寥寥回荡于整片海洋，比人鱼唱挽还要悲阔。

尘海中生活着很多种族，可除我之外在没有谁能听见爷爷唱歌。有时我会看到数以千计的鸾鱼，它们银白色的身躯在漆黑海底如同一挽月光缓缓流淌。它们从他身边游过，却不曾留下任何一缕云色。每当这时，爷爷巨大的身躯总是在一瞬间清蓝的海水中停驻，直到最后一只鸾鱼离去，重回的深渊中，总是会响彻最后一声鲸歌。

爷爷说，尘海之外有一个称之为人类的种族，他们发现了我因为天河坍塌而失散姐姐，听到了她的歌。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将她命名为世界上最孤独的鲸，他们说她的声音如泣血如饮泪，带着最绝望的优雅孤傲，仿若坠入孤海的星落，让人恨不得撕开天明。”

“那我们背负的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他离去，我仍然不知道结果。

我只是日复一日漂浮于海面，在新月夜深入海底唱歌。鸾鱼从身边离去时我感到更深刻的寒冷，我低下头，幽幽九千尺，只有星瑚的光明灭徜徉。

【鲸落】

我曾遇见过一条初生的人鱼，她因为弄丢了自己的传声海螺在海水中四处游窜，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她看了看我，似乎又有些犹豫。“你……刚刚说什么？”

“……你听得到吗？”

“不，我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感知到你身边的水流波动…好像很悲伤。不过果然是错觉吧，你说话的声音我听的很清晰呀。”

那次对话无疾而终，我再没有见过她，也没有深究她所说的“悲伤”是什么。

自那之后，我又在尘海生存了一千七百年。这些年，尘海的种族越来越少，这片深蓝的海域愈发寂寥。

月亮又一次升起时，我没有去见它。

我抬着头，月光被水面拥挤的气泡隔断，破碎光影如霜雪温柔。我的身体顺着深邃寒凉的海水向下徐徐坠去，缓慢得足以我将这两千年从头回忆过。海藻略过背鳍，缠绕着似乎要拯救我。

而当我最后触及地面，海底流沙迅速将我吞没，我看见人鱼，看见绒鸾，捧着海螺的她还执拗地哼着歌。我看见大片枯萎的星树，死去的珊瑚，黑色根须已化为沙土。

我终于知晓那所谓的悲伤究竟是什么，却又仿佛了然得什么都不需多说。我躺在流沙失陷的漩涡里，脑海里最后一帧画面，月光落在脊背，大雪纷飞。

我闭上眼，仿佛听到皮肉渐渐消融，错落成深海巨大的银骨。我知道，骨骼之上星树将再次苏醒，星瑚放肆地盛开，成为这片海洋里的灵魂，最后的归宿。

我是尘海里最后一头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