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庭院静,霜月挂枝头。总想凭栏疏雨密,奈何临户叹天幽。何处寄人愁?
一阙“忆江南”,子筠不知道默念了多少遍,这些从她心底钻出的文字,就像她的孩子一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红酒的玫瑰香味弥漫在诺大的客厅里,子筠把身子深埋在沙发里,微闭着双眼。
窗外,城市闪烁不定的霓虹,在密密的雨丝中闪烁,时不时地穿透厚重的窗帘,似乎要窥视这寂寥而沉闷的空间。
01
子筠,怎么又把爷爷的墨弄翻了?
爷爷,你看,子筠会写字了。
爷爷看着一片狼藉的书桌,又好气又好笑。
虽说子筠弄得手和脸上都是墨迹,爷爷还是惊奇地发现,她居然照着字帖,把“子”字描得像模像样。
“孺子可教也,令狐家后继有人了。”教了一辈子书的爷爷捻着胡须,一脸满足地看着四岁的孙女。
然后,唐诗与宋词,一路伴随着子筠到了县城的高中。
校园里的子筠,走到哪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一次,班主任老师点名班上的史柯琅,“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写的这狗屁不通的情书,也敢往子筠的书包里塞?”
可老师再怎么严厉,子筠书包里还是会隔三差五地有情书或者是情诗。子筠并不恼火,看一眼,默默地撕掉。
枫,似乎跟班里其他的男生不太合群。
永远穿着半旧的黄军装,永远吃着食堂里最便宜的咸菜汤。
子筠自从分到文科班以后,就一直注视着这个学习好却不合群的大男生。
有次晚自习后,子筠把他堵在了教室门口,“为什么每次都躲着我?”
“我,……”枫一急,竟语无伦次了,脸红到了耳朵跟。
“知道你喜欢看书,我宿舍有好多名著,明天拿给你?”
“嗯,好吧,谢谢了。”枫快步往前走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子筠慢慢知道,枫来自偏远的农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靠种地养活着一家老小。
每次到校,他都要走很远的一段泥泞小路,到镇上后还要坐上几个小时的轮船。
枫很少回家,虽然只是一块多的船费,却可以够他一个礼拜的生活费。
每次枫借书还书给子筠,都是很简单的两个字:谢谢。
你那隽秀的行楷谁教的?子筠很好奇,一个乡下的孩子,跟谁学的。
自学的,没人教。枫,依然不是很热情。
从此,有种隐隐的渴望,在子筠的心里萌芽了。
02
子筠辍学了。
高二下学期末,母亲在来学校看子筠的路上,被一辆没牌照的摩托车撞了。
那天,外面下着小雨,肇事车逃逸得无影无踪。
经过抢救,母亲活了过来,但是腰以下失去了知觉。
子筠做出了退学的决定。母亲很是内疚。
“筠,都是妈害了你,早知这样,还不如被撞死好。”母亲流着眼泪说。
子筠也很内疚,妈妈不是来看自己,就不会遭此横祸。
子筠心里在流泪,但脸上仍然很坚强。
“妈,再别这么说,你要是不在了,我和爸爸还有弟弟们怎么办?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一个女孩子家,能读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父亲也没办法,刚刚从镇轧花油脂厂下岗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要吃饭要花钱,妻子看病还拉了一大堆的饥荒。他不想子筠退学,可是,哪还有更好的办法?
水乡的六月,多雨,绵长。
子筠去学校收拾东西那天是星期天。她不想也没勇气当着班上同学的面离开。
那天,在宿舍门前,听了子筠的诉说,枫呆住了,他死劲咬了咬嘴唇,一脸无可奈何。
子筠,真的很遗憾,我无力帮你,但我相信,你是坚强的,任何困难都难不倒你。
枫,谢谢你的鼓励。这几本书,送给你,以后,我怕是用不着了。
谢谢。枫接过书,眼睛竟然发红了。
我送你去码头吧,这天,说下就下开了。
枫从门背后拿出油纸伞,撑开,背上了子筠的背包。
子筠在左边。
枫在右边。
子筠不说话,枫也不说话。
雨密密地打在黄色的油纸伞上,落下,一滴,一滴,落到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03
三十年后,子筠终于联系上了枫。
我给你写过几次信,却都退了回来。
那晚,月色很好,别墅院子里的竹影摇曳。子筠习惯了远离市区后的清静。
子筠心情很好,她刚刚加到了枫的微信。
对不起,那年,暑假后,我就转回了老家的学校。我也曾给你写过信,一直没收到回信,我想,大概是你把我忘了。
子筠想起来,父亲躲躲闪闪的表情,还说是上海哪个表兄弟寄来的。看来,是父亲拦截了枫的来信。
你,还好吗?听说你一直在西北的某个城市。
我,还好。你呢?那天,在码头,看着轮船远去,我再没了你的消息。
子筠莫名的心痛起来,她想,要是当初自己亲手拿到枫的信,或许,今天的自己就会是另一个自己。
往事悠悠。不知,你可方便,听听我的故事。
说吧,我在听。
那年六月,我回到了D镇。
母亲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父亲因为要照顾母亲以及两个弟弟而憔悴不堪。
我进了离家不远的一家不锈钢制管厂。
虽然累死累活,一家人的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
有天,父亲跟我商量,说是商量其实是给我下了命令。
筠,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妈看病的钱,有很大部分是借的你表叔家的。
你表哥靳国高中毕业后,在啤酒厂做技术员。表叔一直跟我说,咱们两家门当户对,可眼下的情形,我们是高攀了。
子筠想过抗争,可却怎么也找不到抗争的理由。
八月十五前两天,表叔带着表哥,送来了两筐月饼,两条鲤鱼和两片猪肉。
亲事,就这么定了。
一年后,子筠嫁给了靳国,债务顶了彩礼。
生了女儿后,一直没拿正眼瞧过子筠的婆婆更加不待见她。
其实,子筠早就不想赖在这几亩地上刨食。D镇的金属行业发展迅猛,许多在外搞销售的都发了财。
她跟靳国说,你把工作辞了,我们一起去武汉闯闯,我邻居爱华家在那做得挺好。
靳国犹豫不决。
我们出去的理由有三:一,挣了钱也就挣了脸面;二,在外可以偷偷生个二胎;三,你也知道你妈看不惯我,特别是我没事看点书,就像掘了你家的祖坟。
初到汉口,没有一点做买卖的经验,很快,借的启动资金所剩无几。
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阴暗的时刻,我妈倒下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无助过。
靳国后悔了,一味地埋怨,我不敢劝他,我真怕他的拳头把我砸晕。
我是个不怕输的人,人家能做到的,为什么我做不到?
我关掉了门店,应聘到了一家规模较大的机电贸易公司。
靳国成了家庭妇男。我从一个柜员一步步晋升到了销售主管。
两年后,我不顾老板的一再挽留,辞了职。
靳国很是不满,放着一个月两三万的工资不要,你究竟要闹哪样?
我拿着仅有的积蓄又通过银行的熟人贷了几十万,承包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国有机电商城。
店铺有了,我又江南江北的跑产品代理。
我应酬较多,常常半夜到家。
靳国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冷淡,还是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动不动就怀疑我外面有男人。
生意越来越忙,而靳国却变了,公司的事也不过问,酗酒、打牌,甚至是夜不归宿。
太累了,身子累,心更累。
我想到过结束,可偏偏这时怀上了老二。靳国不再外出鬼混,打理好公司的事,每天好茶好饭伺候着我。
靳国最关心的莫过于我肚里孩子的性别,及至三月,便匆忙催我找人鉴别。
拖到四个多月,拗不过他的坚持,我找了熟悉的影像科医生,偷偷地做了B超。
哎,又是丫头,既然来了,就是缘分,其实,两个姑娘也不错。我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告诉靳国。
打掉,无论如何都得打掉!我妈说了,我们家三代单传,不能到我这断了香火。靳国低着头,不停地抽烟,房间里乌烟瘴气。
其实,我只是试探他一下,没告诉他肚里是男孩,没想到他气急败坏,一下子又露出了本性。
靳国摔门而去。我拖着大肚子一天天挨到了临产,自己签字住进了医院。
接过护士手里的儿子,我哭了。
产后第三天,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失踪了几个月的靳国,带着一对陌生的夫妇出现在病房。
靳国二话不说,抱起我身边的孩子就要递给那个一脸欣喜的女人。
我急了,一把抢过孩子,大声吼道:“你们想干嘛,邹靳国,你就是个畜生!”
靳国得知是儿子后,在产房里又是跳又是笑,那两夫妇临走还大声骂了几句“神经病”。
那以后,我的心死了。因为坐月子,公司疏于打理,员工跳槽的跳槽,离职的离职。
我贱卖了公司,带着襁褓中的儿子,离开了武汉。
04
我回到了D镇,回到了父母身边。
六月,又到了多雨的季节。我常常站在空寂的巷子里,淋雨。
母亲劝我,日子还要过,男人犯错误不怕,就怕不晓得回头,你看,靳国是真心悔过。
母亲不知道的是,靳国在离家期间,搭上了一个洗头妹,洗头妹以为攀上了大款,天天闹着要靳国离婚娶她。
当靳国灰头土脸地回来时,我已经在老家呆了半年时间。
儿子一断奶,婆婆就欢天喜地地抱走了。
我独自来了佛山。
人生地不熟,因为有了武汉的经历,我并没有走什么弯路。
我算是成功了,但也把自己活成了男人。
我没有离婚,我不想让孩子们有个残缺的家。
我无法原谅靳国的背叛,无法承受这无爱的婚姻。
可我面对一双无辜的儿女,还是选择了面对,从此,我们过着貌合神离的日子。
二十多年的广东之行,弹指一挥间。去年,女儿接手了公司。
走过雨季,才猛然发现,自己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太多。
现在,我可以歇歇了,我试着捧起书,学着写诗填词。
很感激,你听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
很高兴你一直把我当作朋友,既然走出了雨巷,那就忘了那场雨吧。余生,请善待自己。
枫,没有说太多。或许,在他心间一直撑着的那把伞,是时候可以放下了。
子筠放下手机,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六月,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赤着脚,走在青石板上,撑着油纸伞的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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