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鹿屹立在山巅,我忽然有种预感,再呆下去会引起神怒。队员们看着神鹿,目光涣散。神鹿俯视我们,随即消失在风雪中。
“是神鹿!是神鹿来指引我们了!”先前目光呆滞的日本彪汉,此时睫毛下放射出炯炯的黑光。
帐篷外风雪愈加猛烈,我喉咙刺痛,半张着嘴说:“神鹿是来警告我们的,快走,我还不想死。”
彪汉说:“去你妈的,就差几百米了。”
登山龄最久的人提议:“如果明天暴风雪未减,后天一早就下山。”
日本队员纷纷同意,决定在帐篷里再呆上一天。队伍里都是些实力徒步者,他们都不甘放弃这次机会。
我结绳前的人说:“三号营地的选择靠近山脊,太危险了。”
彪汉说:“这近,早点登顶就迅速撤离,经费由我们出,你们不用担心。”
这是我们来到三号营地的第六个晚上。营地附近积雪量很大,日方仍然拒绝下撤的建议,而我们只能接受日方的方案。六天前我们来到这搭建帐篷作为营地。那时还是无风无雪天气,山巅的积雪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和我同一个帐篷的人说:“珠穆朗玛峰早就有人登顶过,我们这支队伍将是第一批登顶神山的人。”
我很激动,拥抱了他俩。“谢谢你们。”
另一个人说:“我该谢结绳前后的两位。”
我看着刹时飞起的彩虹,心中自豪。想到以后再次相聚时,一定会因这场相识而倍感幸运,坐在旗帜满街的餐馆吃小龙虾、喝啤酒,回想起这次攀登而潸然泪下。到时候在座的各位,谁也不希望以后跟他儿子讲赚钱,而是谈论攀登的意义。
我为这场攀登准备了十余年,想到最初攀登哈巴雪山时,因为睡袋温标不够而冻感冒,因为忽略高原反应一晚上上吐下泻。后来又坚持长时间的有氧锻炼,看攀冰攀岩技巧,自救处理书籍,每月跑一次马拉松。在征服迪纳利与卓奥友期间,开始更加慎重,因为任何疏忽都能让人毙命。那时,我偶尔做登顶神山的梦,心中无时无刻都在想征服它。
我们都以为登顶已是胜权在握时,没想到的是从第二天开始就暴雪突至。就在第二天中午,大本营传来信号,经过气象局勘测,未来几天会有暴风雪。所幸是风雪不算太过猛烈,大本营仍支持我们继续攀登,但建议我们把营地往下撤千米,到巨大台阶下方,由于台阶上有个较浅的雪坡,雪崩后,帐篷会通过结绳连在一起,不会有生命危险。
有几个日本队员看上去心情格外差,也许他们觉得不该下撤,但是不下撤太危险了。同样的话,我也对帐篷里的两位兄弟说过。我们都以为下撤后要等上几天,奇怪的是第二天就晴空万里,趁着好天气继续攀爬,又到达了离顶峰最近的三号营地。结果第三天晚上又接到大本营通知,说接下来有比前天更猛烈的暴风雪。
“什么狗屁天气?真把我们当傻子一样耍。”那个彪汉说:“这次要撤退,你们撤。万一前脚刚撤暴风雪又没了,我懒得爬。”
“那就等等看吧。”队长目光呆滞地说。
我觉得他疯了,队员纷纷听从,他们都疯了。帐篷外一片黑暗,单凭中国小队的力量,极有可能被淹没在风雪中。暴风雪越下越大,我愈加恐惧,日本登山队员就像一个个傀儡。
我顿时感到很困,看到一束微光,那道光在登山队最上方的帐篷里闪烁。我走了进去,里面有一位藏民。那位藏民袒露的褐色右肩刻着:阿尼卡瓦格博。能从帐篷外看见神山山体像坚竖的长矛,山尖似白色的多玛,色彩如悬张的白绸。如她之后所说,绒藏卡瓦格博远望云雾笼罩,近看雪瀑纷飞,至前雪花飘。
那位藏民双脚屈膝,满是皱纹的双手合十,青花纹碎布包裹着的头发滑落下来,伴随她朝神山不断磕头时在空中凌乱。
“阿尼卡瓦格博,请显示出你的神威吧!否则,我们就不再敬仰你了。”
我心头砰然一颤,九天前,像她这样穿着的藏民还用特殊的哈达欢迎仪式欢迎我们,我们还品尝到了青稞酒和酥油茶。但当我们说出我们是来攀登神山的时候,藏民们都面色大变。后来,那位藏民告诉我:“在你们心目中,不过是一项运动。在我们眼中,你们却是想爬上我们的头顶。”
我记不清和她谈论了多久,只记得她很瘦,目光像被一层水覆盖。她把我带到一座宏伟的寺庙。她说:“这佛光闪闪的神山,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她突然匍匐于冰雪之上,口中念着六字“真言”,围绕寺庙磕长头。
我走进寺庙,寺庙内壁全是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卷轴画上方金蛇翘首凝视我,庙顶镀金色狮子,正中央一个菩萨手握法器盘坐在巨大金莲上。寺庙下方透明,能从下面看见成群的喇嘛朝寺庙跪下,诅咒着登山队。
“人只能想方设法,找到自然脾气相对温和的间隙,攀登上去。”藏民突然开口说:“卡瓦格博神已经动怒了,派神鹿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那时我才明白,我一直遵从我的信仰来到这里,到头来才发现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我们口口声声说着别人是侵略者,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是侵略者。成群的白鸽突然受惊飞起,飞向渐趋光明的天际。
直到第六天遇见神鹿,他们才仿佛从幻境走出。我顿时困意全无,看见神鹿,想到藏民的话,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喉咙刺痛,总是半张着嘴。
第七天早上,晴。队员们笑容灿烂,忙碌着装卸物品,准备出发安插路绳。
我看见陈置遗体,亲友聚集,僧侣诵经的情形。若是继续攀登,融入冰川就是我们的归宿。
“我们应该下去,我们应该下去!”
“叛徒。”我结绳前的人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愣住了,看着他们向上攀登。
好久没有落泪了。我想起谈论的内容,为了我们,为了神山。
“我们应该下去……”
1996年那次中日合作登山以失败告终,在登山队来到卡瓦格博的第十天,降临了那几年中最大的雪崩,足足淹没了三号营地。
那支登山队在雪崩前一天迅速撤离,无一伤亡。据说是一名中国队员的预见才化解此次危险。
小林是那支登山队彪汉的儿子,他独自来到中国邀请那名中国队员去了明永村。
“明永”一词,在当地藏语里的意思是神山卡瓦格博的护心镜。明永村格外迷人。披着鹅黄袈裟的僧人在河边诵经,粉红的桃花恣意开放,一点绿色点缀在田间。
“前辈,谢谢你,我父亲一直很抱歉,他现在很庆幸没有登顶。”
“它太迷人了,你父亲入迷了,和我一样,但是它是不可攀登的。”
他们来到大扎史家,小林问大扎史:“你怎么看待攀登的事?”
“我决不允许任何人登上卡瓦格博!”大扎史说。他盯着小林:“神山就是父母一般的存在。如果是践踏到父母的头上,就算是日本人也会生气吧。你知道我们藏族人为什么拼上性命来朝圣卡瓦格博吗!”小林愣住了,马上转移话题。聊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来到一条公路上,能够看到卡瓦格博的全貌。
小林瞬间释然了。“原来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地方。”
中国队员突然开口:“看到神山,我眼里除了它的神秘壮丽,还有神山上下的种种事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