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凝冰化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明镜驾一叶扁舟，且听风吟。虽身处湖中，仍能遥看满山草木，天空稍阴沉时，他便开始坐禅。

黄昏将至，明镜感知到了雪，他伸出手，雪化在他手上。他感悟着师傅以心传心给他的禅境，心中平静如湖面。

昨年这时，湖面已经结了冰，水凝冰的时间仿佛又向后推移了。明镜感知到这点，舀了一瓢水，划船回了寺庙。

寺庙里排列了五尊佛像。明镜拜了佛像，把陈茶放进陶壶，再倒下舀的一瓢水，直至煮沸。他手握茶杯，看着迟迟未结冰的湖面，心情复杂了起来。

“阿弥陀佛，因果报应。”

他想起十三岁时划着小舟，一直向东，来到了青楼。

台上女子作舞，一双洁白的脚丫在红裙下晃荡，伴随着细碎的阳光，一抹红色更加醒目，明镜与女子目光交汇时，她抬腕的手顿了一下，那道红像溪水渗透进了他的心。女子继续作舞，声音清脆，碎步朦胧，明镜的心宛如浪花四溅。随着音乐渐停，女子水袖轻抛停止舞蹈，这时明镜才缓过神来。

女子来到他身边。“小和尚，我跳的好看吗？”

明镜慌了神，往后退了数步，脸部涨红。她走近捧着他的脸，“你的脸好红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明镜冷汗涔涔，他心中明显动了欲。

明镜不想记起后面的事，坐在蒲团上继续看着湖面。雪越下越大，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他品了口茶，放下心中杂念，继续坐禅。他眼前三界迅速转换，最终呈现一片明朗的天空。他如释迦所言，做涅槃铁心修行，走向苦谛，走上迷惘之路。最终对死亡转生的担忧都消散了，杂念化成了泪水流下，只剩下清澈透亮的眸光。

湖结冰了，一层厚厚的冰将水与寺庙分开。为了方便取水，他砸了一个冰窟，冰渣子哗哗掉下，涌动的暗水映衬冰的洁白。他看着这股阴柔，不免叹息起来。

雪又开始下了，寺庙周围一切皆没入雪中。两个人影渐渐闯进这片冰雪之地，像污点缀在漫天飞雪的世界。

“救救孩子吧，高僧，高僧。”

一个男子站在寺庙门口对着寺庙苦苦哀叫，此时男子正抱着下体流着血的女子。

明镜打开门看着这一幕，脑海先是闪过师傅的教诲：“孕妇入寺，犯忌。”随即想到：“世间的苦难多了，能度一个，是缘。”她背过身影。“明镜，救人比破戒更重要，我佛慈悲。”

“阿弥陀佛，见死不救，乃是大忌，快请进。”

男子是个外科医生，三小时后，婴儿的哭喊声响彻空山，母亲的声音却永远沉寂下来。婴儿的父亲无法接受，发了疯似的跑走了。

寺庙里全是鲜血，明镜抱起裹着血的婴儿，心中释然了。

他用冰窟里的水将寺庙冲了一遍，随即超脱女子的亡灵，念起《地藏经》临命终人，家中眷属，乃至一人，为是病人，高声念佛，是命终人，除五无间罪，余业报等，悉得消灭……最后明镜将其尸体焚化，他看着怀里婴儿，沉默了，仿佛看见他自己。

他想起他是受尘世之苦才出家的，似乎还忘记了什么。“我本该放下所有，这个时候，却是沉重的。”他忽然发觉一草一木都值得爱，冷寂的雪夜下，寺庙被提灯照明。冷窟渐渐被缝合，整个湖面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为了从世间的尘土中解脱，他成为了一个隐居者，追寻着圆满。圆满本应该像湖面浮冰，不允许出现冰窟。他却意识到连接两个世界的冰窟也是爱的体现。飞鱼从冰窟高高跃起，水与冰渣交融在鱼的两侧，在光的照射下，波光潋滟。而到达圆满是离不开生命的激情与热爱的，这时他第一次质疑这绝美的诗。

也许绝美之中也有疵点，而这瑕疵才是应当需求的真相。

他想到自己曾经穿过人山人海，想远离喧嚣，步入他心中的世外桃源。一直在苦海中悔恨，追寻的不是自渡，而是苦海结冰，逃离让自己痛苦的水。可是它蕴涵的不是圣洁与解脱，而是自我欺骗的手段。而真正的解脱正从冰窟里奔涌而出，像飞鱼般拯救人后又回到生命中的无常中。

他一直东渡，最后又回到人们之间拥抱着新的生命。他凝望她，内心顿时释然。他看着她悄悄长大，像一朵莲花生长，同时也教她在泥泞中拥有清净澄澈的觉悟之心。

她八岁那年，明镜剃光了她的头发，赐她法名为念慈。

“师傅，你为什么留在山中？”

“你看莲花会因为鸟儿没有衔来谷粒而停止绽放吗？”

“不会。”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以前有个僧人无意凿的冰窟为飞鱼提供飞翔的机会，而飞鱼让那个僧人真正走向圆满。重要的是你澄明的心境，否则在哪里都是苦海，当你迷恋尘世的美时，就难以再爬上这座山了。”

“徒儿明白了。”

“青原惟信禅师说：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他开始一边煮茶一边说：“念慈，留在山里可以悟见自然的真实面貌。”

“我也会像师傅一样留在山里的。”

“当我已经回归到自然、成为山川草木，你就要靠万物指导自己追寻证悟。”

“师傅会离开吗？”

明镜没有回答她，用目光温柔的抚摸着一草一木。

此时的念慈其实是不明白师傅的话的，但这些对话却是刻骨铭心，就像明镜现在仍能记得他师傅的谆谆教诲。

渐渐的，念慈十二岁了，这十二年念慈只与她师傅接触过，直到又一个漫天飞雪的冬天，她在极美的冰之世界看到一个污点渐渐变大，成为人影。那个人摇摇晃晃，像刚喝醉了酒。

“和尚，都是你这个该死的和尚，害死了她。”那个男子嘴里骂道。但由于相隔距离太远，念慈没有听到男子的话。

那个男子不小心掉进了冰窟里，念慈吓了一跳，急忙去找明镜。结果明镜与念慈赶到的时候，冰窟里只剩一具尸体了。若是以前，明镜会说：“阿弥陀佛，因果报应。”现在明镜只是沉默着，念慈不知道这就是她的父亲，她也沉默着。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①。”

此时此刻，明镜真正的悟透了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他想着果然只有在对自然的亲和与观照中，才能获得清净，入界不被惑。他看着这挣脱声色喧嚣的凡尘纷扰的自然，体验静远的生命感受。然而只有凿开遮蔽水的冰，融入世事之中，才能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焚化男子后一天是明镜圆寂之日，他仿佛看见周围都是盛开的白莲花，在肮脏污秽当中美丽和芬芳的白莲花。终于，他能解脱了。贪欲、怨恨和愚痴都开始灼烧。随着火焰的燃烧，他想到菩提的证得必须经历无数的烦恼与煎熬，认为自己得到了神圣的爱。湖面的冰开始破碎无数块，每块都渐渐缩小，最后湖面又可以驾船了。

念慈在明镜圆寂之后渐渐明白人都是会离开的，她每天以喝茶、野菜为生。直到春天，念慈终是忍不住好奇下了山，顺着河流入世，就像当初明镜十三岁的时候，划着小舟，一直向东。

①：此诗是寒山（中国唐代隐逸诗僧）的著名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