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
通过公务员考试的三年后,我回了趟梓橦县,那天正好不晒。我提了袋枇杷沿着干涸的俆河走上柏油路斜坡。我们家在斜坡的最高处,门前有两台阶。我坐在台阶上一边吃枇杷一边眺望远方夕晖渐淡,目睹浅红悄然消逝在天际,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质朴的蓝。即使天已黯淡下来,但我仍然清楚地看见河对岸巷子里的一切,它和这个斜坡一样勾起我不少回忆。
在这朦胧的夜景下,我蓦地发现,来到故乡,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景色让我倍感温馨。让我更加确定这才是我的归宿。如今我已经摆脱依赖劳动力赚钱的生活,完成了儿时的梦想。这种温馨延续至今,让我变得更优秀。我相信在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故乡并回顾一生时,的确看到许多现在看不到的瑕疵,但我更应该感谢这些温馨将瑕疵尽数填平,也让我与父母疲惫的身躯得以放松。
然而,郭万里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成为了芸芸众生里的一员。同他形同陌路以后,我一直认为与他交际意义不大,他注定为了生活起早贪黑,变得麻木不仁。现在想起来,渐行渐远不过必然。
我很好奇这位朋友究竟如何,还在画画吗?他已经十年没回来了。时隔境迁,他房门前生长着茂密的野草,湍急的俆河变得干涸,生满芦苇。俆河对岸旧窄巷子变成茶馆聚集地。当夜幕降临,茶馆的灯笼发出妖艳的红晕,以往的残破街景已不复存在。随着高楼大厦的兴建,远山淡景也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与郭万里虽有十多年未见了,但看见房间里的那副自画像,记忆中的他又会鲜明地浮现出来。那是小时候他送给我的。技法很糟,毫无层次感,炭笔握不稳的他连轮廓都勾勒不到位。说来搞笑,就是这样的人,竟然想当画家。
“你会饿死的,你知不知道,你想想你父母……"
“我知道,但感到狼狈时就已经结束了。”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也许我记错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我拟了他的性子,他大概是想说“我知道,但我相信狼狈的日子会结束的。”
对此回答,我非常不满。我不止一次劝诫他,严肃绘画家不是你想当就当的。他死活不听,就跟一头犟驴样,不开窍。
自从我考进大学与那种生活永别时,就真的觉得他说话方式很幼稚。本来是兄弟一场,他这种幼稚的说话方式更能让我放下高傲与警惕心,与他坦诚相待。但他认为我俯视是瞧不起他,我很生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他,每次交谈都需要耷拉下脑袋是因为我身高比他高个台阶。我没和他计较,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我站了起来叹息,随即点了根烟。
我依稀记得在最后见面的时候,他站在最高的台阶上,我终于能抬起头,这到让我脖子舒服了不少。
他面部毫无表情,一直盯着我说:“我宁愿饿死,也不会成为整理资料的苟且者。”
我理解他没有考上大学嫉妒我那么好的工作。这明显的差距他不可能不明白。我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甩下这句话转身愤愤的离开。
可能我当时笑了一下被他看见,他才这么大火气。现在想起,我觉得的确做的不对。这肯定对他造成了不小伤害。对此,我深感自责。所以我才热切盼望他能回到家,我也好对他说,兄弟,好久不见,吃一个枇杷吧!白玉村的。也许这不能代表什么,但这对我们的关系有缓和作用。然后直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他都还没回过家。可能他回过一两次而我又刚好不在,毕竟我很忙,没他想的那么简单轻松。政务公开,部分党建,各种宣传等负责的工作,让我忙得不可开交。要是只整理资料就好了。
即使他正处于赤贫中,我也只能投以同情与无奈。但他应该不会,至少他能给游戏公司画插画来养活自己。相比之下,我这为人民服务的工作更有价值,我们是祖国的萤火,用自己微小的力量支撑这个国家的发展。毋庸置疑,我的生活要比他有意义得多。体制内的生活不仅能养活自己,更能让自己感到真正的自豪。
我家的墙壁还挂着一张郭万里送的画。名字叫《极光》。画中我手握铅笔站在雪原上写的小说,微弱的星光在我阴暗的面部闪烁。远方绿色的光晕映照着下面的雪地。其实我并没有去过北国,但这张的确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了。
当我小时候看见川流不息的俆河,我想极光也是如此变化多端。我想写北国美丽的极光,所以一我励志做一个作家。我想把中国的美永远保存在白纸黑字中。然而,这种荒谬的想法竟然带动了他的创作灵感。虽说他这种写实没什么艺术性,看似细腻其实过于浮华。但却对我屋子里增添色彩。我并不讨厌这种追逐梦想的人,但他实在是太天真了,写得画得的再真实也抵不过一张照片。就同他画的一样,极光始终太遥远了,能成萤火点亮一生就已经足够了。
“不够,不够,还能飞的更高。”郭万里指向河对岸的旧窄巷子说。
我从小怕生,自然就逃避喧哗。更别说接近,在我眼中,它是无法逾越的。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想起小时候与他去俆河桥头扔纸飞机。不经意间的回忆将纸飞机送上蓝天。我总会想起,他在旧窄巷子最高处的石台对我招手。他每每叠好纸飞机,总会给它一个最高的平台。她母亲怕她失踪被拐,就让我告诫他别去。我总是说那个净是吃人的老猫。他说,我不怕,这次我全身脏的很,老猫只喜欢香的食物。我只能摇摇头,站在俆河桥上,看着他将纸飞机送向远方。一阵狂风吹过,纸飞机越飞越高,凌空而下……
2020年
我曾经无数日夜回想起那条旧窄巷子,巷子里的招牌旗帜目不暇接,瓦墙泥泞不堪,下雨天路上还会积攒浑水。当我穿越人群的逆流,来到那个鹅卵石铺成的石台。我能看见像树枝般阡陌交横的铁轨,以及小如绿蛇的火车。无数小蛇梭向远方,消失。
从那刻开始,外界的诱惑无时无刻都在吸引我。我盯着白色的天际,它很远,远过群山。在眺望远方时,我总会想到,自己遥远的未来。我的未来究竟怎样呢?我又开始浮想联翩,梓潼之外的世界是如何呢?杨坤讲的那个美好的地方又会在哪里呢?不止一次,我想到美好的余生,想到那是梓橦不能带给我的,我可以不用树皮,而是拿着滑雪板去滑雪。我可以不在小溪里坐在浮木上玩耍,而是体验游轮。我可以想象那是一个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一切都是美好的。我想拼命掂起脚尖去触碰那遥远的未来。我从始至终都相信他不只是个幻梦,不是一个一触即破的泡影,相信它能带给我麻木不仁的生活一个新面目,相信它可以让我的痛苦悲惨泱然消隐。
当我来到上海时,破碎的生话将来淹没,我喘不过气,碎片倏地划过我的身体。胸前像鼓在轰鸣,淤血成雾蒙蔽了我的眼睛,这时的我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我开始白天在夜店、书店兼职。夜晚研究油画。
故乡是让我痛苦到心肺欲震的地方,除开那个石台,再无美好回忆。相较回首那段难堪的过去,上海反而成了美丽的地方。它不断向我讲述它的繁华与泥泞,不厌其烦。当记忆中的故乡被完全取代,那我的路又是从哪出发?我的一生都在流浪,早已忘记家的影子。
我的幻想还未停止,在梦中我见到了完美的《极光》。超写实,不,超越超写实的真实画面。我们不再是麻木不仁的机器,而是格调高,情趣高的艺术家。当一件事做到极致,我们就是极光。也许这并不遥远,甚至触手可及。只要细节,再细节,让我们不敢相信我们的眼睛,让眼睛被细节填满,让作品在大脑对客观世界处理的过程之后,变得脱颖而出。
我带着一腔热血,准备回去找杨坤。如今的梓潼已无往前风景,我门前不屈的野草,早已蔓延整个俆河。我相信画出的绿色极光能将我如沙地般的脸刮掉一层。
“兄弟,等你好久,三十年了,都成了白鬓添头的老头子。”
“是啊,好久不见了。”
“吃个枇杷吧。”
“谢谢。”
“最近过的怎么样啊?”
“难过哟。”
“我还以为你出去历练几年,肯定比我这整理资料的人强。”
“怎么会?”
“哈哈,怎么突然想回来?”
“回来找你,你还记得极光吗?我想重新画一张。”
他释然地笑了说“随便画!”
……
我明白他想聆听我这些年独处的悲惨糟遇,在我身边给予安慰。我开始深自缄默,不再诉说经历。我一直想告诉他自不量力的一生也许并不可怕,而是很美的。与初心保持一致,而非渐行渐远,无论受到如此催残,仍旧不会狼狈。但如今,我只想独自完成,然后再同他一块享受。不再夸耀,只是简单告诉他:“还不赖吧?”
六个月后,我画出来了这部作品。它不再是北国的极光,这是永存我们心中故乡,愈艳愈浓宛如溪流倾泻而下,淹没我,又仿佛擦肩而过。也许这才是我们的栖息地。我们和杨坤最终都化成幻影在雪地中死去,与远山淡影一同消失,在超写实画中看尽人世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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