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作者: 有台 | 来源:发表于2017-02-21 21:44 被阅读149次

    1

    1977年,我19岁,上高二。那一年,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复,而我毅然决定辍学。也就是在之后的两年里,我跟一支桥村的刘师傅学了人生中第一门吃饭的手艺——打棺材。

    起初父亲王达生并没有发现我辍学,直到开学后的某一天他看到我若无其事地躺着河边晒太阳,才恍悟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了。那晚,他特意从寡妇家搬回来对我进行苦口婆心的教育,他躺在奶奶曾经躺过的床上,说:“有台,咱们还没成为城里人,咱们要读书。”

    在他的喋喋不休中我始终保持沉默,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八岁前的记忆:奶奶穿着补丁遍体的衣服,坐在朽木围成的院子门口,紧紧地盯着远方的山坡,活像一条远离大海而奄奄一息的鱼。想到这,我的脑海迅速切换画面至她下葬的那天。父亲用不知道从哪捡的残破不堪的草席将她的尸体裹住,一把扛起,到她经常凝视的那个山坡上进行土埋。那天我躲在一棵硕大的樟树下,充耳不闻父亲的叫喊与责骂——我还没有接受她的离开。

    那时,躺在坑里的奶奶倏地坐了起来,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花白的半个头颅和眼睛,只见她紧紧地盯着我的方向,我吓得一个哆嗦。王达生的表现显然比我激动得多,他大叫了一声并迅速将手里的铁锹往她头上一扔,奶奶受到重创后又迅速睡了下去。那时我的头脑里突然想到“回春”这个词。我说:“爸爸,奶奶复活了。”

    王达生突然湿了眼眶,拿起铁锹重重地挖着土,往奶奶的身上浇,活像有人拿着枪抵着他的头颅,脸上逼迫的表情难以言喻。他说:“胡说,这是诈尸,不埋掉会变成僵尸。”

    少年时我的思维总是摆脱不了这个噩梦般的场景,我时常梦到一个满脸皱纹的奶奶慈祥地哄着我睡觉,头一转,就变成满脸沟壑的骷髅。我惊醒后,对晃着弟弟的姐姐说:“姐,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你相信死而复生吗?”

    姐姐不理我,继续周而复始的摇晃,随口道:“弟弟,你是读书人,不能迷信。”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说:“真的,我看到奶奶从坟墓里爬起来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被进门的王达生听到了,他从门后捡起一根木棍追着我打,扬言要把我这个小兔崽子打进娘胎去。我就跑啊跑,很轻松地跑。我们俩像是耍猴戏一般,他打我跳。村里人拍手叫,说:好,父亲骂人的功底无人能敌,儿子跑步的速度无人能及。

    后来的一个夜晚,王达生流下了哀而不伤的眼泪,他对姐姐说:“要不是你这个死丫头谎报军情,我也不会把我的老母活埋啊。”

    我竟然从父亲王达生的眼泪里看到一股人性的光辉,但是那光太过微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很快地,黑暗将他吞噬。

    我对躺着的王达生平静地说:“我已经决定了。”王达生气得怒目圆瞪,随手拎起什么就往我身上砸过来,用浑浊的嗓音吼道:“滚。”我很识时务地逃之夭夭。

    那晚的后半夜,王达生又搬进了寡妇家,独留母亲一个人低声地抽泣。我的母亲一直在冗长的低声下气里度过。我知道我的决定让母亲难做人,在我逃离的这一段时间里,想必母亲一定受到王达生不堪入耳的侮辱。但是没有办法,他将奶奶埋葬时,没有埋掉家里的贫困,前年姐姐离家时,没有带走家里的贫穷,王达生整日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母亲被家庭的重担压得疲惫不堪,我只好站出来,我已经十九岁了。

    第二天,我出门找工作,母亲突然把我叫到房间,从怀里掏出一只手镯,语重心长道:“这是你奶奶留给我的,这也是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我一直把它藏着,没让你爸知道。本来打算把它留给我未来的儿媳妇的,哎,你拿去换些钱,出去闯荡闯荡。”我不免佩服母亲的先见。

    我收下它,走到寡妇家门口,王达生坐在那儿,说:“王有台,你就是个牲口。”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手里搓着母亲给的玉镯,竟然走到了奶奶的墓前。那时日光已经不再毒辣,我磕了头继续往前走,来到了十公里外的一支桥村,遇见了打棺材的刘师傅。

    这也好,起码以后,不管荣华富贵,能给老人一个“家”。王达生,比起你来,我也不算个牲口吧。

    王达生大概是从母亲的口里听说我去打棺材的吧,他突然笑兮兮地对我说:“有台,打棺也好,棺材棺材,打棺发财嘛。

    你看,你奶奶让我把她埋在山坡的那棵香樟树下,我总算是满足了她的心愿不是嘛。我的愿望没有那么繁琐,你随便把我埋在哪儿都行,我只需要一口楠木的棺材,听说这楠木啊,防虫又耐腐……”

    不就是口棺材嘛,三长两短加个盖就行了,哪那么多讲究?

    2

    我一周要去刘师傅的家五天,有时候不忙,师傅就给我一本他女儿的书。提起他的女儿,他得意道:“我的女儿阿慧啊,长得水灵,读书也好。”

    我曾进过一次他女儿的房间,看过她的一张黑白照片,剪着齐耳短发,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脸庞,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这不禁使我进行无尽的憧憬。

    我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看到了她。那天,是一个老人去世,师傅让我去帮忙打棺。我进入师傅家的院子,就看见一个姑娘蹲在门口的井旁刷牙,见我冒失地闯进,抬起头莞尔一笑。刷完牙后,她朝着朝阳梳细软的发,柔和的光顺着她光洁的额头一直向下,划过修长的脖颈,走向曼妙的身段,直至洁白的小脚丫。我突然置身于最初的生理需求中,我慌忙而逃。

    不得不承认,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每每想到她,我就一阵头皮发麻。

    到了初冬,我才跟她有了第一次约会。我说:“我叫王有台。”她笑:“我知道。南山有台,北山有菜。乐只君子。”我眼神恍惚,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继续笑,说:“我就喜欢你虎头虎脑的样子。”

    其实我一点都不虎,我跟王达生一样狐。只是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我就变得笨手笨脚。

    为了避开流言蜚语,我将她带到人烟稀少的山坡,指给她奶奶的坟墓,我站到樟树下,指给她我的家,我给她讲姐姐逃跑的故事,讲我的童年,讲我的学习。那时候她就静静地听,将头枕到我的肩膀上,纤细的手指掐着我的胳膊,让我束手无措。

    她说:“我看得出来,你很想读书。”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沉默不语。我指着奶奶的坟,当然这之外还有其他的几座,这其实是一块墓地。我说:“嘘,你听,有没有人呜咽的声音。”

    冬天的一阵风吹过,吓得她往我怀里缩了缩,我阴笑,继续:“我曾经看到一个人从那座坟里爬出来。”她起身拍拍屁股,说:“呵,真有意思,我们的恋爱倒像是鬼故事了。”

    是啊,我们的恋爱可不就是鬼故事嘛。

    天气越来越冷,师傅望着浑茫的天感叹:“很多人都熬不过冬天的,我们就要来生意啦。”第二天,我就接来了活。刘师傅说:“有台,去量一下咱们村刘队长。”

    一般来说做棺材跟做衣服一样,平常用“均码”,一旦需要量身定做,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有钱有势,不屈于与常人苟同,二就是人的体形过于庞大。想着刘队长必定势头足。

    到他家的时候,我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那时候能够盖得起二层小楼的没几家,他家算是一个。刘队长突然走出来,用苍白无力的嗓音说:“是刘师傅的人吧,来。”然后就张开了双臂。

    这个垂暮的老头心态让人折服,仿佛要与谁对抗般,竟然在临终之际焕发出一种年轻时的蓬勃生气,这与他的嗓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量尺寸之际刘队长问我:“小伙子,以前没见过你,不是我们村的吧。”

    “是,我是王家村的。”

    老爷子眼眸一亮,说:“难怪。对了,小伙子,那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啊,叫许昆,现在也有七十几岁了吧。”

    我埋头苦想了一会儿,说:“不好意思啊大爷,我们那儿还真没有姓许的人家。”

    “不会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她是嫁到你们村的。”

    “哦,您说的是女的啊,那我就更不清楚了,基本上那时候的老人啊,都随夫家姓了。”

    “呵呵,是我大意了。对,他嫁给了一个姓王的人。”

    我又笑:“大爷,我们王家村一共三十六户人家,有二十七户姓王。我们家就姓王。”

    大爷的眼眸突然变得虚无缥缈,跟灰墙融为一体,他慢悠悠地晃到床边,说:“你等等,我想一想那个王姓人家的名字。”然后就睡着了。

    我摇摇头,弥留之际还能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块心头肉。

    量好尺寸我便回去打木材,三长两短定好后,根据刘队长的要求,我将棺材刷上通体的暗红色漆——那真是一个漂亮的红房子啊。我想,奶奶当时如果能睡在这样的红房子里,就算是条奄奄一息的鱼,也会使她心满意足的离开。

    人生在世,不过体面二字。

    “一般来说人有第六感,感觉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自己的死亡,但是刘队长的第六感似乎失灵了,不但不死,还突然阳刚起来了,整天拄着拐杖到处溜达,”饭桌上,刘师傅盯着屋外摆放半个月的棺材,抱怨道,“好人死得早,坏人就迟迟不死,这是个什么世道。”

    我听着满脸疑惑,也觉得行至将死的老头让这个村子突然变的热闹而富有生气,就问:“此话怎讲?”

    刘师傅砸吧着嘴巴,喝了口棒子粥,说:“整个村子就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你知道吗,他小时候就是个没人养的小土匪,吃百家饭长大的。年轻的时候长得俊,和许地主家的女儿两情相悦,偷偷地定了情。你想啊,人家许家可就一个宝贝女儿啊,怎么会给这个小混混呢,他可有手段,把人家给骗过来给搞怀着了,许家怕丢人,才被迫把人给他的。

    后来战乱,许家就把他送去打仗,打完仗回来后做了我们村的大队长,专门贪图小便宜。把我们送过去的米啊面啊,都偷偷藏起来一份。”

    师娘打断了他,说:“别说了,不是已经过去了嘛。他也得到报应了。”

    师傅瞥了他一眼,拍拍我的肩说:“我跟你讲啊,他半夜去一个院子里偷情,没想到那边住了四户人家,被人追着喊打。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许家强行把许小姐拉走,才嫁给了你们村一个清白的老实人哩。”

    “那之后呢?”

    “哪有什么之后,那时候斗地主斗得多厉害啊,许家没落了,许小姐也下落不明。这刘队长啊,娶了其他人做老婆,生有两儿三女,还是不知检点,偷看人家妇女洗澡。这种人现在无人问津是对的,年轻的时候坏事干多了遭报应了,死后一定下地狱的。”

    说完后还不忘提醒我:“小伙子,以后你可千万不能这样,这天在看着呢。”

    刘师傅虔诚的模样,使得我啼笑皆非,一个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人怎么会那么幼稚。

    3

    那日,我和阿慧相约在山坡的樟树下,冬天的樟树已经光秃秃得张牙舞爪,我说:“我真的对这个许小姐充满兴趣。”

    阿慧娇嗔道:“许小姐就算活着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而我还年轻呢,你可要识时务。”

    我偷笑,突然想起十一岁的时候,朱大拿出来的那张图,那是一张身材姣好的女人的裸体,朱大说:“不知道手放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是物质贫乏时代我的性启蒙。我突然吻上她的唇,这个场景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幻想了好久,我毕竟是个男人,我落入了俗尘。我几乎每天都在想着这个女人。不,应该说这个女孩,她还不是我的女人。

    尽管脑海里闪过激烈的场面,我还是很快地放开她,借刘师傅的话说:天在看呢!虽然我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

    天到底在没在看是它的事,但是刘队长绝对看到了。我看到他老态龙钟地拄着拐杖悠悠往上踱步,这个经历过漫长岁月的老人眼里有一种执着。

    我和阿慧刷地站好,紧张地不敢说话。

    “现在的年轻人流行自由恋爱,我懂。”他顿了顿,抬头叹了口气,说:“看来这颗树下,发生过很多爱情故事啊。”

    他站在树下,遥望着我们村的方向,陷入深深的回忆。已经瘪掉的嘴巴砸吧着:“这棵树比我的年纪还要大,好。

    我曾经在这棵树下给过她一只玉镯,那是我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觉得好看没舍得扔……

    我今天本来想穿过这片山坡去找她,把她接回来,这是我答应她的,因为我预测到了自己的死亡。可是没想到走了一半就体力透支了,哎。”

    这个嗓音暗哑的老人讲诉自己的故事时,有着让人战栗的亲切。

    回家后,我把玉镯拿给母亲,顺便打听了一下,知不知道谁叫许昆。母亲先是对我的八卦表示惊讶,随后回想一下,说:“这个村姓许的,可能就是你奶奶了。”

    我大吃一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何她喜欢坐在门口遥望远方的山坡。现在这一切昭然若揭,那时她一定是在等待一份承诺,等他将她接回家。王达生曾说奶奶执意要埋葬在山坡的那棵树下,想必那是她对爱情的坚守。那她在树下突然回春,想必是没有等待他的归来的不瞑目。

    我还是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许小姐,扎着两条麻花辫,站在山坡的树下,冲我喊着:“有台,你看我跟刘小姐相比,谁更美?”我说:“许小姐,你比刘小姐美,刘小姐是魅。”说着,她微微一笑,露出裹着的三寸金莲,翩翩起舞。忽然,她说:“对了,你替我告诉他,这颗树下,是一片天堂。”我说:“告诉谁啊?”话还没说完,她就消失在一片风中。

    刘队长终于去了,在我梦到奶奶的第二天。

    前一天,我翻越山坡告诉他:“你找的那个人让我转告你一句话:那棵树下,是一片天堂。”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眼泪从浑浊的双眼里流下来,他说:“孩子,我懂了,谢谢你。”那晚天气开始阴沉。

    第二天一早,屋外白雪皑皑。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刘师傅家,远远的,我看到有什么东西被白雪掩埋了一半,走近一看,被惊了魂。那老爷子,身体已经被冻僵。

    他死在了那棵树下。

    他化作昨晚的一场冬雪,清脆悦耳的消失在空气中。

    他终于睡在了那个红房子里,那个我做的房子。那是我打的第一口棺材。

    当我打好那口棺材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曾偷偷睡进去过,这个房子对我来说很长很宽,可以睡下我和阿慧两个人。

    送葬的那天,只有刘队长的小女儿回来,那个满眼画着浓妆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貂皮大衣,踩着细长的高跟鞋,全程没有一滴眼泪,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随便安葬好了。”我说:“刘大爷临终前说过安葬在山坡上。”她将信将疑,说:“是吗?那就埋在那儿好了。”

    老无所依,不过如此。

    阿慧回来的那天,我带他来到山坡,我说:“你说,这样一个人人喊打十恶不赦的人,一定是下了地狱了吧。”我的本意是,他下了地狱,肯定遇不到我的奶奶。

    阿慧牵着我的手,哈出一口气,说:“他一定下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但是这颗树下,是他的天堂。”

    我转向她,将手伸进口袋。哦,对了,那只玉镯已经被我还给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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