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冬季来得有些晚。
本来,按照往年东北的气候变化,十一月末,应该看得到雪花的。即使不是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至少,临街树桠上也应该着了一层薄薄的雪色。如今,走到街上,除了略有些渤海带来的寒凉之外,似乎并无冬的迹象。
沿着宽阔的街衢行走,秋风强劲,一阵阵吹过,树木发出啸声,仿佛也在竭力萧杀绿色,把城市驱赶到真正寒凉的冬季。虽然看不见雪花,却也不沮丧。松树、柏树、槐树依然深绿如黛,至于其他的树木,或绿或黄,总有一些颜色零星地悬在枝头。也有一些并不高大的树,枝条全然裸露空中,树叶也没有落尽,尚存几枚,在秋风中簌簌抖动,像古代水墨画中遒劲的老树枯条,看着有些尴尬,也不乏生动。
路面上最多的,便是疏阔的树叶。
大连城市街道两旁,大多栽种梧桐树,这很有些像南京,只是,没有南京临街梧桐那么苍劲壮观而已。有时,一棵树也具有人文意义,记录一座城市的岁月。
从《诗经》到老庄,从汪曾祺、丰子恺到余秋雨,都对梧桐情有独钟,留下关于梧桐的文字,也给我们阅读欣赏梧桐,提供了不同的思想视角。
然而,梧桐是自然的,它所表述的,也是自然的语言。
二
在青白色的树身之间行走,偶尔,我会随手抚摩一下细润的树干,指尖滑过,感受梧桐肌肤女人般的质感。不时就会有一片叶,从树上徐徐飘落,有时落进眼眸,有时落在肩上,像大自然的一个故事片段,以不同的方式讲述,让人在欣喜之余,想去探寻这个生命的一些情节。当然,只有我这一类的闲人,才会有闲心对某一枚树叶产生兴趣,生发情愫,进而开始一串不着边际的奇思怪想。
入夏以来,梧桐树冠膨大,树干无瘤无节,树皮平滑翠绿,树叶浓密,遮天蔽日,从干到枝一片葱郁,格外清雅高洁。古人有“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的诗句,描摹梧桐的碧叶青干,桐荫婆娑的景趣。其实,这诗句多少有些小气,倘若改成“一排青玉立,万叶绿云委”,岂非更妙。
我在一枚巨大的梧桐落叶前驻足,我早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就发现了它。那时,它大概刚刚离开树梢,像一只悬浮的大鸟滑翔,轻盈自由地坠落。在与我视线平行的时候,一阵突兀而来的风嗖嗖掠过,地上的落叶像大海波澜起伏,上下翻飞。那枚树叶从容地翻了几下身,随着风的弧线向高处冲去,近乎达到了树尖,宽阔的叶面仿佛一面旗帜,在空中舒展开来。之后,风迅捷地逃逸了,它继续缓缓飘落,叶面平行,姿态悠然,徐徐降落在我前面的方形地砖上,着陆时,依旧保持平行姿态,格外沉稳,仿佛一艘远洋巨轮缓缓驶入港湾,静静泊在码头旁。
我俯身看它。它是一枚普通的梧桐叶,之所以吸引我,不仅在于它宽阔硕大的叶片,还有绿意盎然的叶色。它比其他落叶都要宽大,比我并拢两只手掌还要大一些。许多梧桐叶,凋落时都呈枯干的黄色、橘黄色或者绯红色,也有的红黄相间,虽然艳丽,但都是衰老枯竭的迹象。如同一颗恒星,在燃烧殆尽时,会瞬间爆炸,发出一生中最绚烂的光芒,然后逐渐黯淡,消失在宇宙中,成为死寂的黑洞。它却不然。色泽黛绿,平整润泽,脉络清晰,仿佛依然生在树上,是桐影婆娑中最青葱的一枚,向世界昭示梧桐的生命力。
不知它为什么匆匆离开树冠,以一种悠然的心态飘落泥土。我想,它完全可以再绿一阵子,绿到一场初雪降临,然后,载着几枚雪花,徐徐飘落。
三
那日,去地处偏僻的牧川路办事,车停在牧川路宽阔的大道旁。朋友去办事,我下车在路边闲逛。
大道上,不时有挂着教练车牌的学习车辆驶过,速度缓慢,像这个迟缓的秋季。人行路旁,栽种了高大的梧桐树,树与树之间还栽种了一些一人高的绿篱,其间,积满了青黄色的树叶。
一辆小型载货三轮电动车停在路边,车身是蓝色的,在深秋背景中格外醒目。我踱了过去。一位男人正在埋头劳作。他用耙子把树叶拢起来,再耙到一个大编织袋里。车厢里,已经有了两只鼓胀胀的袋子。
我是个好奇的人,喜欢和陌生人聊天,虽然只言片语,但信息量却不小,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兄弟,这条路很长呦,什么时候才能清理干净啊?”我望着远处路的尽头,不无关切地问。
“哦……哦,再装几袋子就够了。”男人直起腰,侧身看看我回答。一张沧桑的脸庞,嘴唇和下颌上,稀稀落落生着一些或黑或白的胡须,眼神多少有些疑惑。
“呵呵,不好意思,我以为您是清洁工呢。”我居住的公寓楼下都是环卫工在轻扫落叶。
“哪里呀,我这是自己扫来用的。”
“这些枯树叶还有用?”我有些诧异。
老者一边捶着腰,一边介绍说,他家里养了两只奶羊,羊常吃的树叶有槐树叶、榆树叶、紫穗槐树叶、桑叶、白杨树叶、柳树叶、桔子树叶、梨树叶、苹果树叶、山楂树叶等等,梧桐叶也是可以吃的,只是梧桐叶子味苦,水分也少。所以偶尔喂一喂羊,但不可一直喂。回去后,还要经过晒干等过程,才能喂羊。我说我就喜欢喝羊奶。男人笑了,问我住哪里,我回答后,他失望地摇摇头,说太远了。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先是摆摆手,后来,腼腆地接了过去。我俩吐出的烟雾沿着梧桐树干袅袅而上,很快就消失在秋天的天空里。
他在吸烟的间隙问我多大年纪,我说六十五,他讶异地看我,如同我讶异地看他搂树叶。他说他小我一岁。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看来叫你老弟没错。
他看了一眼我们停在路边的车辆,就问我是不是教练。我笑了摇摇头,随口回答我是学车的。他又打量我一番,丢了烟蒂嘟哝说,那么大岁数了,学它有什么用,白天干点活,晚上喝点酒,挺好嘛。转而又扭头,问我可以开到啥时候。我说,随你,只要身体好,年龄不是问题。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又拿起耙子。
“不行啦,老了,”他边往袋子里塞树叶,边说,“就像这秋天,这树叶,无论树上的、空中的,最终都得落在地上……”
“哦哦,老弟,落在地上不是还有用嘛,可以喂羊啊。”
“那是,那是……”他嘿嘿地笑了。他埋着头干活,我看不到他笑的样子。
“老弟,再见啊,有机会的话,品尝一下你家吃梧桐叶子的羊的羊奶呀!”
我离开了男人。朋友在车旁正冲我摆手。
四
回程的路上,一路沉默。车辆沿着山间弯曲的路蜿蜒行驶。
朋友看出我似乎有心事,也不问,兀自驾驶。
看着窗外闪过的山峦秋色,我忽然问朋友:“你喜欢四季里哪个季节?”
“唔……唔,夏天吧。”他注视着前方回答。
“哦。”
“夏天好啊,热啊,什么都热,阳光热烈,心情热烈。怕热,就去海边看海;就开车到山里兜风;就就着月光喝啤酒。总之,热中取凉,总是惬意的。”他似乎有些惬意起来,轻轻拍打着方向盘。
“你呢?”他陡然来了兴致,略微扭头问我。
“我喜欢秋天,喜欢眼前的深秋,喜欢树叶一半落在地上,另一半还挂在树梢的情境,喜欢梧桐树叶在空中飞舞,然后快活坠落的意境……”
“你呀,老当益壮,又来了不是。”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撞击车顶,嗡嗡作响。
我也随着笑了。无声,略微咧咧嘴。
其实,他并未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梧桐一叶落,天下皆知秋”,落叶的飘零景象,常常令人发出无穷的惋惜和感慨。实际上,落叶并非树木衰老的特征,更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树木适应自然,进入耐寒抗干的休眠期,酝酿着新一轮的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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