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若稽古,位于冀州之南、河阳之北的太形、王屋二山,高八万尺,方七百里,北面山脚下安住着一支部落。这些部民的祖辈,赶上舜爷之时,“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乘着木筏,漂荡无际,终于寻着两座高耸的山尖,得以暂且安身。
当是时,后来被人称作“愚公”的长者,还是在任长者的小孙孙,但他记得异常清楚,曾有一群人也乘着木筏——正如他们前时一模一样——数月来回地巡弋。
“他们是谁?”小愚公问爷爷。
“不知道。”爷爷摇动着飘白的胡须,答道。
旁边有一人道:“他们来回这么多趟,也寻不到安身之处,也怪可怜的。不如收留他们吧。”
“山上大得很,不多他们的。”另一人道。
“是啊,也怪可怜的。”长者很以为然,于是派一个年轻嗓门大的到岸边招呼,“喂,上岸来吧!”
一连招呼几声,那边群人才听见,于是,立在筏头的人高举双臂摆动,喊道:“多谢!我们还有事,不能上岸!”
“你们做什么去?”
“去治水!”正说间,那木筏已载着群人驶向远方。年轻人无法,只得回去告诉长者。长者抬眼远眺,停滞的洪水真是一望无际,便叹道:“好大口气,这水如何得治?惟有听天由命罢了。”
小愚公瞪大一双清澈机灵的双眼,问那年轻人:“你知道他们带头的叫什么名字?”
“哎呀,来不及问吶。”
带头的名字叫禹,姒氏。这件事过去,从此在部民之中便再无人谈及了,姓氏名谁,自然也是无所谓的。然而小愚公却终身难忘,“要有这样的志气才好!”
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只是眼看着小愚公和其他的少年已长成强壮的青年,大概是过好几年了。洪水日浅,两座山峰的高拔,愈发显现了。终于有一天,部民相率欢呼:“洪水退了!”
定是他成功了!愚公心想。
然而长者与部民无暇细想洪水是怎样退去的,他们兴冲冲地连夜从北面下了山,回到了久违的大地上——因久经洪水浸泡,踩上去很是泥泞。
接下来该如何呢?愚公的爷爷拄着木棍,颤巍巍地俯下身,捧起一把泥土,嗅了下味道,又用舌尖舔了一下。
吧唧吧唧。
厥土为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这是禹的定论。
酸碱适宜。这是长者的感触。
“好啊,干脆就在这里安身吧!”长者松开泥土,振臂高呼。
于是,部民便在这太形、王屋北面山脚下,伐木盖屋,开荒垦田,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安稳生活。每逢节日,长者便率所有部民祭祀两座大山,以报当年收留他们的恩德。后来,长者很高寿地去世了,愚公因为显露出过人的才具,甚为部民信赖,因此,部民干脆越过愚公之父,直接拥戴愚公作了长者。于是,愚公便祖述前代之德,继续领导部民生产、生活,虽也曾遇到天灾,不过幸赖领导有方,众志成城,都克服了过去。天长日久,愚公的部落不断繁茂富庶,俨然称得上幸福快乐了。
转眼,愚公九十岁了。部落一如既往地繁盛,部民一如既往地快活。然而,有一天,愚公对部民说道:“这样下去,我们部落会灭亡的。”
“啥?”大伙一齐张大嘴,吃惊不小。
“怎么会呢?长老真会说笑。”大伙又嘻嘻哈哈地打趣起来。时至今日,没有人想过以后的事。若是想过,也无非是“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啦”。
愚公站起身,穿过嬉笑的人群,眺望挡在眼前的两座巍峨的大山,“我们出不去啊!”
“出去又怎样呢?”大伙渐渐收起笑意。
愚公回过身,对众人道:“我们的出路,被这两座大山挡得严严实实。自从我们下山以来,一向与世隔绝。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大伙一听,也有同感,“长者说的是。这么些年来,我们从未到过山外,更从未有外人到我们这里来。”
“如今外面怎么样了,我们一无所知。”
这时,一句问话,打断了众人的议论,“那么,以长者看来,该怎么办呢?”
这一问,使愚公精神焕发地像个小伙子。
“开山!”愚公双眼放光地说道,“将王屋、太形移开,我们的出路就有了!”
“怎么开呢?”众人纳闷。
愚公说出一字:“刨!”
一语既出,大众哗然,“这怎使得?”
愚公的老妻也忙劝道:“你偌大个年纪,不安心养老,还做这样不着边际的事干什么?再说,刨下来的土石,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将这些土石一部分填入渤海之尾,一部分放在隐土之北,不就好了?”愚公毫不犹豫地答道,显然是计划已久了。
这时,一位弯腰驼背、与愚公年纪相仿的老者说道:“先不说使得不使得。那王屋、太形二山乃是救我部民于洪水的神山,哪怕是动两山分毫,也是亵渎神灵的不敬之罪。”这老者因为家住在河流拐弯处,平日好出奇计,故而人称“河曲智叟”。
愚公道:“我们在山上伐木、狩猎,动的还少吗?然而神灵并不动怒,可见我们谋生之举并无不可之处。如今我们为了子孙万代,移山开路,何来亵渎神灵?”
“这……”河曲智叟一时无话,便隐入群众之间。
“我小的时候,站在山顶,”愚公对众人道,“四处尽是一望无际的洪水。既然洪水是一望无际的,那么洪水下面的大地也一定是辽阔无垠。我们的家园与之相比,是何等狭小!如果我们不开辟出路,只会越来越闭塞,我们的后代便会越来越没出息!我们的部落,终将灭亡!当年我曾遇见过治水的人,人既然能治退洪水,为什么不能移山开路?诸位,只要我们下定决心,就一定能办到!”
“干吧!”年轻人都奋发起来。可是中年以上的人却仍旧犹豫不决,愚公不管他们,第二天便带着年轻人一起开工去了。虽然有许多中年人到底也加入其中,却仍有一群人围聚在几个老者身边,不住冷言冷语地冷眼旁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刨下的泥土沙石,不及搬运,已堆成山一样高。而王屋、太形却仍然屹然不动地向着卑小的人力示威。负重的劳累,将年纪近百的愚公锻炼出壮年的体魄。烈日当头,汗水和着飞尘,成了泥泞,顺着愚公的脸颊、胡须、躯体流淌到浮土的地上。愚公暂停手中的劳动,拄着锄头的把杆,接过孙女捧来的一大碗水,仰脖一饮而尽。
“真是个愚公。”
愚公一面擦汗,一面顺着话音转过头去,只见河曲智叟弯腰驼背,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后。
“你在说谁?”愚公问道。
“说你啊!”河曲智叟似笑非笑地答道。
“为什么?”愚公有些不愉快。
“你看看,”河曲智叟蹒跚地走到愚公身旁,抬头望了一眼两座大山,又笑对愚公说道,“干了这么多年,费了多少力?这两座大山仍然立在那里。你年纪这么大,照这样干,就是干到死也无济于事啊。说你愚,你还不服气吗?”
愚公不答话,正要继续干活,河曲智叟又看着堆积的土石笑道:“那么多的土石,俨然又是一座山了,如此一来,岂不是三座大山?怎样处置这么多土石,也够你这愚公费劲的了。除非你能一口气把它们都吞下去。”说到这儿,河曲智叟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幽默感,呵呵笑了起来。
愚公放下扬起的锄头,对河曲智叟喝道:“你说我愚,我还看你是老顽固呢!”
“啊呀!这是怎么说!”河曲智叟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被人批评,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
“你还不如那些年轻人呢!”愚公扬手指着那边干活的人,怒道,“人无论活多久,到底是总有一死的。我死了有什么打紧?还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孙子死了,还有重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山再高,也不会增加,只要我们意志坚定,总有一天,有什么刨不平的!”
山是会增高的啊,只不过需要以千、万年记。可惜河曲智叟没有掌握今人的智慧,所以,河曲智叟见愚公前所未有地盛怒,忙迈开老腿,蹒跚地走开去了。不过,“愚公”的名号此后便在部落中叫开了,连三五岁的娃娃见到他,也“愚公”“愚公”地叫着。
“因为这称呼显得大家都信赖你呀!”愚公起初不开心,一听老妻如此笑着劝慰,便也愉快地接受了。
又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河曲智叟去世了。不及搬运的土石堆积得更高,王屋、太形仍然静默地屹立在原处,然而愚公却累得病倒了。部民将愚公抬入屋中静养,而移山的工程也就有些懈怠了。
一夜,愚公做了一个梦,梦见山上的操蛇之神怕他们刨个不停,终于有一天会将山平了,便奏明天帝,天帝颇感慨愚公的精诚,便派天神夸娥氏的两个儿子下界将两座大山背走,一座放到了朔东,一座放到了雍南。
“成功了!”愚公睡中坐起身,大声欢呼。
众人听见响动,忙赶来看视,见愚公这副模样,都惊慌不已,正要上前安抚,愚公已翻身下地,拨开众人,冲出屋去,定睛一看,那王屋、太形硕大的黑影,依然遮挡在眼前的远方。
此后,愚公病得更加厉害,不久便去世了。
因为愚公未曾指定后继者,所以部民的集体决定便是全权决定。于是,部民没有选择愚公的子孙,而是拥戴愚公生前最得力的帮手为新的长者。为了纪念愚公多年的恩德,新任长者便号称“蠢叔”。
“今后该怎么样呢?”大伙一起商议,到底是该继续刨山,还是就此罢手?拿不定主意,便都来问蠢叔。
蠢叔遇事没有主见,这么多年,一向是愚公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而且做得很出色,所以愚公很信赖他。
“看看,看看再说。”良久,蠢叔嗫嚅道。
于是,部民仍旧刨山,但是漫不经心,唯恐多费气力。果然,终于有一天,蠢叔宣布:“不刨了!”部民如释重负,一哄而散,各回家中,仍旧男耕女织,继续从前和煦的田园生活。久违的安逸,实在令人舒心惬意。
天长日久,堆积的土石上面长起了草木,真的变成一座山了。部民的生活越来越懒散,过去的精神,都被掏空了似的。
“这样下去可不好。”部民开始检讨自己,于是,大伙冷落了蠢叔,都集会在愚公的另一位得力助手周围,呼为“笨伯”,因为他比蠢叔年纪大些。蠢叔无可奈何,便把长者之位让与笨伯。
“今后该怎么样呢?”部民又商议着将来的打算。
“愚公说得对,我们总是困在这里,是不行的。”笨伯说道。
“还要继续刨山吗?”
“那是愚蠢之举。”笨伯毫不犹豫地否定。众人大吃一惊。
想起来了,笨伯是河曲智叟的儿子。愚公并未因此排挤当年的笨伯,反而因为他年轻有为,倍加重用。然而笨伯是河曲智叟的儿子。
原来如此。
“那不刨山,该怎么办呢?”
笨伯站起身,慷慨激昂,“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走出去不就结了?”
“原来如此!”
“可是,”有人疑惑地说道,“这里毕竟是我们的家。我们若走出去,去哪里呢?”
笨伯反驳道:“哪里去不得?这里在愚公的爷爷以前,也不是我们的家,如今呢?”
“是啊!可不是吗!”
“别的群落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笨伯从小听父亲讲故事奇闻,因此如今成了部落中最有见识的人。“别的群落,每过三年五年便徙居到别处,都是哪里富庶,就定居在哪里的。只有我们……”这是对的,只不过是在说游牧民族罢了。他们却是定居已久的农耕部落。然而,听了笨伯的话,他们很神往起来了。
笨伯又说:”愚公说过,外面的土地大得很!难道还怕找不到比这里更肥沃的土地?“
于是,全部赞成,笨伯率领部民离开居住百年的家园,历尽艰辛,翻过王屋、太形,长途跋涉,眼前是一条浑黄的河流奔腾咆哮。
“啊呀,这是什么河?”
“是洪水吗?”
大伙都吓呆了。还是笨伯有些主意,“不要慌,继续走走看。”大伙便跟着笨伯沿着岸边,逆流而走。
“怎么没有桥啊?”
“河水这么宽,又这么吓人,谁敢在上面架桥?”
大伙正互相报怨,只见河上顺流摇来两艘船只,上面的樵夫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笨伯高声答道:“我们是山北的人!”
“是要渡河吗?”
“是!”
樵夫指着上游道:“这里不能停船,你们再向前走,那里有一处渡口!”
“多谢!”笨伯带着部民继续赶路,果然看见一处渡口。于是,众人搭着船,顺利到得南岸。
众人正在欢喜,迎面冲来四五辆战车,带着几百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何方歹徒!”
笨伯与大伙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
“情迹可疑,定是贼人。拿下细审,再行论处!”
笨伯不明就里,眼看大事不好,急中生智,大喊一声:“舜,舜爷!”大伙也纷纷仿效着喊了起来。
众兵士哄然大笑。“这群人是疯子还是傻子?禹爷都殁了多少年了,还叫舜爷咧!”
为首将官看出笨伯是带头的,便喝令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笨伯!”笨伯不知有跪拜之礼,挺着身板答道。
众兵士又是哄堂大笑。将官喝令“不准笑”,又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笨伯遥指王屋、太形答道:“是从那边山北来的。我们历尽辛苦,才到这里来。”
“到这里做什么?”
“呃……”笨伯想了一会儿,“安家。”
“这么说来,”将官道,“你们不是叛逆咯?”
“呃?叛逆?”笨伯不知什么叫“叛逆”,但心想总不会是好词,便连连摇头,“不是,我们不是叛逆。”
将官与左右低声商议半晌,对笨伯道:“那好,你们跟我来。”
于是,笨伯便带着部民随着战车进入一座军营,虽早晚有饮食供应,但被军卒严密监守,使人终日提心吊胆。过了数日,那将官来对笨伯说:“天子要见你呢!”
笨伯莫名其妙,“啥是天子?”
“你可真笨!”那将官有些生气了,“天子就是中原的主子!是这个!”说着,翘起一只大拇指。
“噢!”笨伯略有所悟,“那啥是中原?”
“现在这地方便是中原,中原外面是四夷。”
那山北是中原不是?不等笨伯发问,将官不耐烦道:“不跟你说这些了。总之,天子要见你,是你的福气。说不定分与你们一方之地安身立业,也未可知。”
翌日,笨伯被兵士扔上车,离开军营,不日便到了夏朝的都城阳城。笨伯在城上东张西望,只见城中房屋林总,街道纵横,行人身穿绫罗绸缎,摩肩接踵,五彩缤纷,热闹非常,真令人大开眼界。
笨伯进入一座豪华的馆驿,一番珍馐饱食,沐浴更衣后,便被人引入一座高耸得在笨伯眼中如王屋、太形一般的大门,沿着优美的曲道回廊几经辗转,终于进入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屋子。
“你就是笨伯?”笨伯似梦似醒,顺着声响抬眼望去,只见高高的台阶上安放着一把金黄灿烂的阔椅子,上面坐着一个穿着华丽的人物,被几十个漂亮的女孩子簇拥着。
正要答话,左右奔来两名武士,将笨伯重重地按倒跪地,还喝道:“大胆!见到天子,还敢不下拜!”
天子在上略略摆手,道:“山野小民,不知礼数,情有可原,不要吓坏了他。”
“陛下光披四表,格于上下,敦睦九族,平章百姓……”阶下两旁的人立即拜舞赞颂,场面十分宏大,吓得笨伯头脑一片空白。
天子重新问道:“你是笨伯?”
“我是笨伯。”笨伯趴在地上答道。
天子脸上露出戏谑神色,“那你的先王叫什么?”
笨伯不知什么是“先王”,但此时靠自己急中生智,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愚公。”
话音一落,上面的女孩子们哄然大笑,有的竟笑出泪来,好一时才停住。
天子唤出一个老者,说道:“既然是慕我王化,可封与一地安置。”那老者便跪拜道:“遵旨!”又歪头对笨伯低声喝斥:“还不快谢恩!”笨伯赶紧学着样朝天子叩了个响头。
“只是,”天子略有迟疑,“虽是谑称,然而号为‘公’、‘伯’,究属不宜。”
“启奏陛下,‘愚公’、‘笨伯’只是他们乡人亲族间的辈分称法,与‘公侯伯子男’殊不同属,绝不会乱了章法。陛下何不听其旧俗,以示宽待蛮夷之意。”另一个老者走出来拜道。
“好吧,可是再传则不准沿用此称。”天子果然宽仁。
之后便是赐宴。笨伯提心吊胆,食不甘味,不知怎么的,终于熬回去了。
“怎么样?”部民见到笨伯,无不欢喜。此时的笨伯已见过世面,与从前判若两人,将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对大伙一说,大伙听得目瞪口呆。
“笨伯,那么大的场面,你不害怕吗?”
“害怕?”笨伯得意地一笑,“我怎么会害怕?”
不日,天子果然派人传诏,引笨伯众人前往封地安置。一路欢天喜地,到得封地,却见四处荒芜,北面远处,有一座高山,总算没有王屋、太形那么高大,不会挡住出路。
此后,笨伯便率领部民一面生产、生活,将所得的一部分上供给天子,一面将朝见天子时记住的礼节教给部民。部民觉得新鲜,一学就会,跪拜行礼、进退举止,以笨伯看来,非常得体。天子特意派人前来观摩,一见这方百姓驯化得彬彬有礼,喜得连夜还报朝廷,盛称王化之伟力。
笨伯终于无需移山这样麻烦的事,就为部民寻着了出路,因此深受部民的爱戴。而愚公的被人提起,都是笑他愚,日久便渐渐再无人提及了。至于蠢叔,更是早就被忘却得一干二净。
笨伯去世后,笨伯的儿子学着宗夏的样子继了位。以后的事,概已不可考。
至于王屋、太形两座大山,据后人说,“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可见到底是被别人开出了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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