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安排在三天后。
足够他开长长一程,而且正好赶上下葬。
只需要亲手铲下第一铲土就够了,他和妈斤斤计较殊死搏斗中勉强挤出来的一点情,说来也值他为她铲下这一铲土。
果真是事与愿违。
跪在灵堂前,他不免恨恨地、不耐地这样想。 他这二十八年,他这以后,他这一辈子都不想离妈这么近,不想看见这张脸,不想面对这双眼睛——绝对不想!
黑白遗照里,妈满头白发,十年如一日地板着脸,冷漠与疏离是他早就见惯的,但目光里的严厉却让他心里再度掀起忍耐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小时候妈和爸都忙,他一直被寄养在爷爷家,对两人都没有什么根本的印象,只知道,他有个爸 ,有个妈,他们不和我住在一起。然而等妈来爷爷家看过他一两回以后,忽然提出要带他回他们家去住,他被抱着出门,他又挣下地去,他大哭着抱住爷爷的腿,他又被拉了出去,他死死地扒住门框……就算爷爷在后面喊:“不去就不去啦,娃娃哭得可怜呐!”他也还是被塞上了车,在陌生的床上发抖失眠了整整一晚。
从那以后他就怕了妈。
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跪垫,磕、磕、磕的声音像极了初中时妈强制他走读,然后每晚用木尺敲击他的书桌的声音。木尺很厚,偏偏又窄,一下疼的就是骨头,每做错一个题,那尺子就唰啪地摔到背上来——他数学不好,一百五十分,四五十是正常,七八十就算他烧了高香,祖坟上都生烟花。于是他拼了小命地学,把除了数学以外的科科成绩逼近了满分,然而妈却不管他白天多累多困,晚上守死了他做一百个数学题,错一打三,于是他每晚都是心惊胆颤,但永远免不了哭得发抽,脊背火辣地趴上床去。
再是暑假,每个暑假他都不能得个空,他想,要中考了,忍忍吧。等到中考完了,学校是不布置作业的,他一边上高中补习班,一边小小地期盼每天的下午能悠悠地看看小说,什么数学题都不做,管他高中初中,都不做。妈也确实放了他几天的假。一个星期以后,当他上完了上午的课,还蜷在沙发上看着小说等着吃饭的时候,妈便忽然问他:“你这个假期放到现在,你做了几个数学题了?”他心里一下烦得冒火,但还是忍着,小声道:“我想休息一下了……”
“休息?你中考数学才考几分你忘得干干净净?”
妈,凭什么。
他忍,没说。
但是真的,他那时特别想知道凭什么 。
“你觉得放假了,嗯,没错,是放假了,所以你这几天玩了我也没讲你,但是你不要忘了,你马上又要开学,你不趁这几天把高中数学抓起来就晚了...我们这样嘛,你把每天做的题都编起一个编号,一个星期我来检查,一个星期我总共要看到一百个题。”
妈的一百个题。
他跪在灵堂,心思却四处飞跃着想找把手枪。
“小白安,你去你妈住的房间里头再去看一遍,看还有什么估计她要一起带走的?”
“不去了,是爸收拾的,放心。”
“高白安,你去看!你妈走了你怕啥!你还……”
他轻轻关上门,爸后来要说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听。
那就看一眼。
他打开妈房间的门,这些布局他一点也不熟悉,就像闯入了一个陌生人的家。
爱丽丝掉进兔子洞。
“...要我怎么看嘛...”他抓了抓头发,还是决定先从两边的床头柜开始。
两个柜子六个抽屉,他一个个打开——里面统共三个黑色笔记本,两个是记账,一个是电话号码,大姑二舅三姨四奶米面水油……
统统都不重要,都不带。
话说,当年的木尺呢?
妈捡拾旧东西厉害,她不会把它给丢了。再不济,对于她来讲也可以拿来镇东西。
那在哪?
虽然觉得这样有些无聊,但他还是愿意在这里东翻西找,也不愿意下去面对妈那双黑白冰冷的眼睛。“怎么就找不着呢?这可是一个报复啊……我去!”
原来妈睡的床的床头是可以扳开的,里面居然可以放不少东西。有点暗,他便伸手下去摸,“嗯?这什么?”指尖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顺手把它捞上来,是一个绸面的红色戒指盒,很干净,很轻,他放在耳边摇摇,却有东西在里头,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要是是戒指就得让她带走了。”他打开了盒子,却在那一霎目瞪口呆——
一只蝉。
准确的说,是一只风干的脆弱的死蝉。
它叫得很肆意的时候他还记得,是他亲手把它捉住了,放进一个塑料瓶的时候它还爬得老神在在——
“妈妈!你看!蝉!我抓着了我抓着了!嘿嘿嘿嘿……”他有些生涩地进入这段记忆,小时的自己左手拎着网兜,网兜里困着一只蝉,真是十分的得意。
然后呢?
自己拎着网兜,开心地跑向妈——这会儿他真的以为妈在自己开开心心地说完话以后不咸不淡地来一句“那写篇作文吧。”刚冒起这个念头,他立刻想扇自己一耳光——根本不能是这样!他渐渐带了一丝悔恨之意,难道自己当真已经偏执成这样了吗?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追溯着,那时的妈很年轻,很漂亮,很……和蔼?因为他看着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赞许地拍了拍,笑容好温暖,确实是为了自己而发自内心的开心,她蹲下来,捏了捏自己的脸,嘟着嘴亲了自己一口,而自己也兴奋地抱着妈,乌拉乌拉地说话,时不时地回头指一指哪棵树,妈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年幼的自己,时不时地做出堪称可爱的惊讶表情,再然后,自己也许说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妈笑着用头来抵自己的小肚子,自己天真地笑,大笑,把头埋在妈颈间……
他站在床前愣得像个傻子。
自己和妈妈说要好好地保存这只蝉,妈妈答应了,把塑料瓶子换成了玻璃的,一直放在电视机柜上,但自己上高二的时候头一回和她吵架的时候,瓶子哐啷一声四分五裂,自己根本就不会注意到里面是不是还有着承载着自己和妈美好记忆的蝉……
也不会注意到,自己与妈之间的感情已经连一只玻璃瓶都装不满,沉默和较劲一点点地把原先的甜蜜亲昵挤出去,自己当然选择远走高飞……
唯留下的,是妈。
她把它们捡起来,它们已经成了旧物,所以儿子已经不打算再要它了,那就自己好好地,好好地,好好地把它们用更珍贵更紧密的盒子密封起来吧,就算它已经缩水了,就算它已经洒掉了——总是还剩一点点的!总是还剩一点点的!
一点点就够了。
时常摩挲着的,那么一点点的特别漂亮温暖的回忆,现在就在这只蝉里。
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儿子终于变得很强大,那就比什么都好。
他坐在床沿,手里轻轻摩挲着蝉,好像妈的回忆都涌到自己这里来了,他想起妈妈有一次在和自己去拔牙的路上说的话,他忽然想问妈,自己什么时候长的第一颗牙啊?
妈告诉他:“你小时候第一次长牙是在你已经一岁多一个星期的时候了,你发牙发得特别晚,你是我们小区里面发牙发得最慢的呀,我每天和你爸各种心焦,说给你补钙吧,又没有那么多钱,去查是不是缺什么,医生又讲什么都不缺,可能只是发牙发得慢一点没什么,我和你爸才稍稍安了点心。不然我们就上省城去看了,不过还好,你发牙发得慢是慢,好歹还是发了。”
他特别惊讶于妈的记忆力,于是又问,自己是什么时候走路的。妈说:“你会走路是在一岁差一个星期,会得挺突然,我们也没怎么特地地训练你,就那天我在修电视机的遥控器,把你放在沙发上,正修着呢,你就忽然趴到我背上来了。”
他还好笑,觉得万一是自己爬过去,蹭着妈的背站起来的呢。
妈还是很确定,她说:“不,你那次确实是会走路了,但是有一回你和我去你舅舅家,被块石头给绊倒了,自那以后你又好长一段时间不肯走路,等到再愿意走路都是半个月以后了,然后你说话,你坐在大沙发上,你爸坐在左边小沙发上玩手机,你就忽然开口喊了一声爸爸,字正腔圆,说的还是普通话,把你爸给吓得……”
他没有再想下去,沉默地把蝉收到盒子里,扯过几张纸巾蒙住了眼睛,好半天,才抽搐着嘴唇长出了一口气。
他把妈一个人丢在原地太久了。
他仇恨妈仇恨得不知所谓太久了。
“你抛下这些太久了,安安。”
“爸……我、我好想问妈为什么……”他听到爸的声音,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冷静下来,反而又扯过几张纸蒙住了脸。
“安安,我也问过你妈,你妈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安安聪明,但是懒,要是这一下子我让他懒过去了,以后他就永远不可能有勤快的机会了。
我知道以后安安要恨我的,但是没关系,我知道他以后一定一定会过得好,他过得好,那我还求什么呢?”
“只可惜,我还以为在他真正长大之前还能和他再抓一回蝉……”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依旧没能缓解咽喉里又酸又涨又痛的感觉,气息都被堵住了,眼泪被噎出来以后再不肯回去,他像只野兽一样呜呜地嘶吼,低哑地咆哮……
眼泪汹涌得收不住。
他觉得自己好好笑,妈对他狠,他难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妈爱不爱他,他难道真的不知道?他的每一个成长都因为这无理的仇恨瞒着妈,直到妈死,他都不愿为她增添一丝一毫的回忆供她思念,他简直无法想象!数十载的春雨夏雷秋霜冬雪,妈是如何的思念他!是如何的思念他!是如何的……委屈地……抚摸着那一只沧桑的蝉……
她的所有……
那只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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