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西刚走出火车站,就看见单旭在车站报亭旁边东张西望。“姐!这里!”宁西挤出人群,朝单旭挥手,单旭笑着过来。
宁西只背了个双肩包。单旭递给她一瓶水,问道:“热么?”
“还好。”
单旭带宁西回她租住的房子。宁西躺在沙发上:“姐夫呢?”
“还没下班呢。要不要先睡会?”
“好,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真有些累了。”
宁西迷迷糊糊地醒来,闻到一股香味,便知道是姐夫任正宇回来了。任正宇平时别的不爱,就喜欢研究怎么吃了,厨艺也越来越好,单旭乐得清闲,平时只打打下手。
“……主任不放人……说好要陪她玩的……”是单旭的声音。
“……走不开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任正宇。
宁西揉揉头发,唉,就知道这两个人都要忙,也只有自己这个闲人放假没事干才会到处跑。
两个人还在厨房商量着,宁西靠着门说:“我自己逛吧,你们忙你们的,反正我就是想出来走走罢了。”
单旭皱眉:“可是你一个人……”
“我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出去过,这你也知道啊,没问题的。”宁西朝她眨眨眼。单旭会意,想起宁西的确是有独自出门的经验的,也就同意了。
三个人凑在一起讨论行程。单旭建议她就去市中心逛逛,宁西说我要逛商场不如就呆在家,任正宇说那不如去凤凰吧,距离近,地方美,风情也独特。宁西一听来了兴趣,说我就想看点没看过的东西。任正宇和单旭曾一起去过,印象都不错,还留了一家旅馆的号码。当下敲定,任正宇给旅馆打电话,定了房间,旅馆那边可以帮忙联系接送。一切都商量好之后,宁西背起她的背包,在第二天早晨出发了。
宁西觉得她更期待一个人的旅途。一个人走走停停,看自己想看,想自己所想,够自由,也够小资。之前说的独自出门的经验,不过是一个人坐火车去投奔在外地到处跑的单旭罢了,算不得的。因此她一路上都心情很好地东看西看,全然顾不得夏天的闷热了。
车到站,不见预期的拿着写有她名字的名牌的接站人,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接人的么?拨通电话,那边也说到了,宁西一撇头就看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矮个男人朝自己跑来,气喘吁吁,像是跑了很多路似的。宁西看着他一头的汗,问道:“是不是我没有站对地方啊?”
那人笑笑,说:“不是,是我把时间卡太紧了,刚才从外边过来。走吧。”
那人领着宁西东拐西拐地走,宁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点古城的模样来,问那人,他说现在站的地方是新城,古城在城中心。又走了一段路,果然看见前面隐隐烁烁地露出些古色古香的墙体檐角来。
一条青河横在城中心,岸边的古建筑都作了饭馆和商铺,细看门面却都是翻了新的,泛着新漆的光泽,墙体倒是清一色古旧的青石。宁西正左右张望时,那人停下说到了。早听单旭说这是个家庭旅馆,果然就不一样:夹在两家小饭馆中间,谁会以为它是个开门做生意的旅馆呢?
房间在三楼。推开窗,可以看到周围低矮的屋顶,一个挨着一个平铺在眼前,一直绵延到远处。天是一半晴一半阴的样子,像是要下雨,然而山这边的天倒是晴得厉害。宁西走一会儿喝几口水,导游阿玉说前边有一口泉水清凉甘甜,宁西喝一捧,果然是沁心的凉。阿玉领着大家穿行在山中树荫下的小道,宁西跟在她后面。这是个散团,专门带散客做半日游的,宁西的这个团一共有十几个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来的,阿玉见宁西一个人,对她倒多有照顾。
后边几个游客说:“导游小姐唱支山歌吧。”阿玉站在高处的扶梯上,笑看着脚下的山谷,唱到:
大山的木叶呦喜微微
闻歌会醉呦不会吹
我把木叶呦
吹得响亮
只有木叶不用梅
曲调婉转。阿玉的声线清澈无杂,为歌声更添了许多大山的气息,因脚下是山谷,每一句后都缀着轻轻的回响。阿玉唱第二遍的时候,宁西闭眼听,感觉仿佛已经踩着叶子上到山顶了。
上山又下山,到半山腰上进了一个苗家的院子。进门三碗酒,苗家大姐身穿民族服捧着酒唱着听不懂的歌,阿玉说这酒要么点滴不沾,要么就三碗全喝,不然不礼貌,所以虽然怕极了酒的辣味,也只好闭着眼睛灌下去。哪知刚入口便觉甘冽,只在舌根处有一丝的辣,才知是果酒。阿玉吓唬人。宁西连喝三碗,意犹未尽。
一群人围着几张长长的桌子坐着,苗家土菜一碟一碟摆上桌。宁西正吃得高兴,忽然一双手从背后贴上两颊迅速抹了一下,宁西不解,转头看阿玉十指染锅灰,正瞅着她笑得欢。宁西欲抬手抹,阿玉挡住说这是一种祝福的方式。那边桌几个原本专心上菜的大姐也跟游客闹开了,宁西托着下巴想干脆今天就不要洗脸了吧。
下山的时候已经近六点,车停在旅馆附近的大桥边,阿玉送她到门口。阿玉问要不要参加晚上的篝火晚会,宁西看看几处已经开始闪烁的霓虹,想了想说:“不了,我自己在城里走走吧。”
吃过饭出来,两岸的灯都亮起来,彩灯勾出房屋的轮廓,层层霓虹倒映在水中。河水粼粼,古城在水中闪闪烁烁,仔细看看,水中还有零星的河灯的光亮。
宁西买了一个组合式的荷花灯,又磨着小姑娘要了两个小的。石桥贴着水面,像是一个一个的石桩,宁西捧着河灯小心翼翼地走,挑一个人较少的地方,慢慢下几级台阶,以便更贴近水面。两岸放河灯的人多了起来,宁西跟旁边的人借了火,将几只灯都点亮,然后捧着河灯发呆。宁西觉得放河灯是跟祈愿联系在一起的,而祈愿应该要有一个仪式。如果太漫不经心,愿望可能就不会实现。宁西等了半天,看着别人的灯一茬一茬地放,终于明白这个仪式得自己启动。将河灯平平地放在水面上,轻划着水,河灯便顺着水流渐渐漂远。河面上,点亮的河灯向着下游流走,并且在河面漫开来。河水载着这些华丽的光影与岸上的彩灯呼应,耀眼得与原本的素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让见惯了霓虹的人们沉醉其中。宁西注视着这流动的火光,感觉有什么也随之一起流远。
上岸好一会儿,宁西才想起刚才忘记许愿了。想想也没什么愿望。年年生日年年许愿,除了“家人平安健康”之外,什么也没有实现过。也许是只能实现第一个愿望,而她太贪心,接连许下三个。后来也就不再许什么愿了。如果真的想要到达什么样的目标,就必须自己努力,愿望不是说说就能实现的。就像这河灯,人们让它载着自己的愿望随流而下,或者被风吹灭,或者被水打湿,或者漂到下游被小贩们捡回来再转手卖给别人。愿望只是在装点华丽的水中被放逐一瞬,最终还是会压在人们的心头,催促人们不断前行。只是,这一瞬的澄净与安宁也是足够的吧。
经过一家卖民族服的店,宁西挑了一套土家族的衣服,上衣是白底蓝边的五分袖,裙子像围裙一般,需要缠几圈再绑起来才可以。试穿的时候看见脸颊上那两道黑,想想还是擦掉了。
城内的门面几乎都成了商业店铺,纪念品店,民族服店,银饰店,姜糖店,一家挨着一家,一条街连着一条街,宁西几乎每家都进去晃一晃。纪念品差不多买齐了,看看时间近十点,宁西便顺着来路往回走。
然而回去的路并不像来时那么轻松,岔路太多,宁西又只顾着逛忘了记路,在第三次经过右边这家银饰店的时候,宁西终于确定自己是迷路了。跟路人比划了半天,宁西发现她说不清旅馆的位置,连名字也不知道,因几次出入旅馆都是有人接送的,她压根没费心思看过店门。好不容易有人看懂了她手脚并用的比划告诉她应该往西走再往南拐个弯朝北云云,宁西感激之后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宁西的家乡也是一个小城。小城四面环山,城市沿河而建,因而街道便如河道一般几乎没有正方向,由此导致了宁西方向感的严重匮乏。当初怎么敢一个人出游呢?宁西看看天,又看看四周,小城太安宁,宁西想就算找个墙角蹲一晚上应该也没什么事吧。正想着,电话响起,单旭说你也不来个电话个平安,宁西却盯着手机想,为什么我没想到可以用电话呢?三两句搪塞过单旭,连忙给上午接她的人打电话。他有点犹豫:“可是我现在在上班没办法赶过来啊……要不我叫个人过来?”
“好啊好啊,只要能带我回去就行。”宁西在这边狂点头。
“启子!帮个忙!”那人拿开话筒喊道。
起子?什么名啊?
那边“起子”接过电话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宁西报了前后左右的店名,那边沉默一会说:“我知道了,你等着别动啊。”
宁西小时候也迷路过。那年她刚小学毕业,和单旭一起到外婆家过暑假。外婆家有一个大院子和几间房子,除自己住外其它的都租给别人。山腰的平地上有间学校,所以偶尔也有学生住在院子里。因靠着山,所以围墙比较低,有时候外婆养的那几只白兔踩着兔窝上的石头就能跳出围墙,为此她们追出去好几次,常常是宁西趴在墙头报告兔子的行踪,单旭绕山路去抓兔子。那次接连蹦出去两只,两人便一同追着上山。两只兔子像是商量好似的,刚开始还一起蹦,后来就分头行动,她们俩便也分开。兔子蹦蹦跳跳到处乱窜,最后没抓到不说,连路也找不到了。宁西顺着她不可靠的方向感越走越远,走累了瞥见一只灰色的兔子在专心啃树叶,宁西悄悄靠近它,拎了耳朵就抱着,顺势坐下来等单旭。好一会单旭才喊着她的名字找来,身边还跟着邻居哥哥。他比单旭大一级,在山腰上的学校念初三,租了外婆家后院的两间小屋子。宁西献宝似的把灰兔拎起来,单旭好笑地接过,邻居哥哥也笑,他拉着宁西带她下山。后来那只白兔再也没有找到,灰兔倒是跟其中一只白兔生了几只杂毛兔,宁西还带回去一只养了一段时间。
手机铃声响起,“起子”问:“你穿着土家族的衣服吗?”宁西说是,转头看见一人微笑着走来。宁西久蹲在暗处,看走在灯下的人都似披了层光一般。镀边“起子”走到她面前,亮闪闪地笑着,宁西恍惚间竟觉得有些熟悉。
他问:“山上好玩吗?”
宁西点头说好玩,又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上山了?”
他一指宁西的脸颊说:“脸上的锅灰没擦干净。”
宁西尴尬地拿着面巾使劲擦,那人看着她忽然说:“我觉得你好像很面熟。你认识我吗?”
换在平时宁西一定会鄙视他,但现在,她也觉得好像哪里见过他。宁西摇摇头说不知道。
“起子”笑笑:“那我再好好想想。先往回走吧。”说完指着一个方向先走几步。宁西跟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一个名字涌现出来。
“曾启易。”宁西停住,声音中仍带着一丝不确定。
曾启易转身,惊讶地看着宁西,随后,慢慢露出恍然的微笑。
曾启易带着宁西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走近路,顺便提了一下他这些年的去向:在省城读完高中后跟表哥出去打工,后来辗转一些地方,现在偶尔在朋友的酒吧里帮忙打鼓。那个接宁西的人是旅馆老板的亲戚,晚上在酒吧里调酒。
“对了,你外婆还好吧?”
“我初三毕业那年就去世了。”
“……这样啊。”曾启易沉默一会,说:“其实那时候你外婆对我还挺好。”
宁西笑笑。她等着他说起那个名字。果然,曾启易问到:“单旭她怎么样?”
“她订婚了。”宁西说完看着曾启易,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单旭就在离这不远的城市工作的事。
曾启易听后只是点点头,又笑笑,转而介绍起古城的一些景点和大体方向,宁西见他不再提单旭,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终于到了旅馆门口,宁西欢呼,借着灯光将门牌仔仔细细看一遍。曾启易笑说:“快进去吧,明天我送你上车。”
记忆会被尘封,也就终有再开启的一天。宁西以为自己的记忆单调得只剩下有简亦名参与过的时光了,没想到她还能清楚记得一些曾经只是旁观过的事情。
宁西从小跟着单旭上山下河,单旭虽然大她三岁,却常常比她玩得更疯。小学毕业的暑假,宁西才第一次见到单旭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女孩子的慌乱与羞涩。因为都在放假,三个人几乎天天在一起打牌,看电视,听歌。有天晚上在曾启易的房子里打牌,头顶上的灯泡忽然灭了,宁西吓得一动不动,又想起单旭最怕黑,正准备挪过她身边,灯又重新亮起来。宁西看见单旭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身旁的曾启易定定地注视她。两人之间是奇异的安静。之后单旭告诉她,灯灭的一瞬她下意识伸手抓住最近的一只手,然后想起这边坐的是曾启易,又赶忙放开,睁开眼就看到曾启易含义模糊的眼神。宁西虽然还不太明白事,但也感觉到有什么变化要发生了。
单旭开始单独找曾启易,宁西无聊了只好看电视。渐渐地外公察觉到了,告诉了单旭的父母,单旭和宁西被送回城里的家,没过多久听说单旭被禁止外出。后来寒假到外婆家,单旭紧张地溜进后院,结果大门锁着,曾启易回家过年了。第二年夏天刚开始,宁西跟着妈妈一同给外公过生日。她在院子里教邻居家的孩子做灯笼,曾启易从大门进来,一路走一路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后还是沉默地走了。记忆里,那是最后一次见到曾启易。暑假再回来,他已经中考结束搬走了。
一觉醒来,推开窗,外面竟下起雨来。青石板湿漉漉的,撑着伞踩在上面却也有种安心的舒适。按着昨天曾启易讲的路线,找到离旅馆不远的沈从文故居。高中初读《边城》时,觉得这小说实在平和冲淡得厉害,现在她倒是完全能理解了。在这样一个古朴安宁的地方,也只有那样写才不至于败了它的味道。
路过一家酒铺,老板娘舀一勺酒请她尝,宁西一喝,竟是在山上喝过的那种味道,高兴地打二两,装在一个葫芦形状的瓶子里。
回到旅馆,曾启易已经等在客厅了。上楼收拾,曾启易等着帮忙提东西。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点点滴滴敲打着窗前低矮的屋檐,屋内屋外都显得更加静默。宁西终于决定重提单旭,没想到曾启易点点头说:“我去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在街上见过她。”宁西小心地问:“那,有没有说话?”曾启易好笑地看着她说:“当然,为什么不?”宁西有些气闷,她以为恋爱过又分手或者恋爱未遂的人们都应该是惆怅地沉默着擦肩而过,而不是站在大街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直到坐上车了,宁西还不甘心:“后来我姐给你写信,你为什么不回?”曾启易有点头痛:“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不应该回信。”想了想,又说,“我是复读生,我要考试,她不爱学习只爱玩,你外公像防狼一样防我,我连自己都没法确定,我怎么敢拉着她一起?”
“那你,想起来会难过吗?”
“一开始会,后来我就明白了,那些都只是年少的事情,能记得就已经不错了,没有理由揪住不放。”
巴士慢慢驶出凤凰,古城被抛却在身后。雨后初晴,还未散去的大团大团的云被太阳镀上了金边,太阳偶尔露出一角便晃人的眼。汽车开始加速,宁西趴在窗上,风吹乱头发,发梢掠过,眼睛被刺得干涩。曾启易说,记得就好了,没有理由揪住不放。
忽然很想落泪。
回到单旭家,任正宇一时半会回不来,单旭就拉着宁西下馆子。单旭正吃得高兴,宁西忽然道:“我见过曾启易了,他也在凤凰。”
单旭愣了一下,懊恼地说:“早知道就叫他带你玩了。不过我也不知道他电话啊。”
宁西觉得有点晕:“你就没别的想法了吗?他说你们去年还见过。”
单旭停下筷子,想了想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他中考的时候我还见过他。那天他来我们学校看考场,我远远地站着看他。那个时候已经感觉到有些东西是无可挽回了。那次要不是他叫住我,我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小西,有些人来了又去,绕一圈再回来,能记得这些已经很感激,想想看有多少曾经认识的人现在已经被你遗忘了呢?”
这两人,话都说到一块去了。
端午节。宁西被妈妈拉着回老家。院子里新来的一家人喜欢小动物,被废弃很久的兔窝里便重新出现五只白白胖胖的兔子,不远处还搭着一个狗窝。宁西被两岁的小侄子拉着看看兔子看看狗,听说还有一只鸡养在后院,小侄子又乐颠颠地跑去看。宁西在旁边看着他,然后,走到那两间破旧的小屋前。后院许久没人住的样子,门前的土地上都长着青苔,门大开着,里面堆放着废弃的家具,门框上有蜘蛛网把守,宁西不敢进去,只在门口逗留。曾启易搬走之后,单旭曾在这里呆了许久。她蹲下来,靠着紧闭的门无声地掉泪。宁西从来不知道眼泪还可以这样流,那无声的眼泪叫宁西好长时间都无法平静。
他们记得,宁西记得,这房子也是记得的吧。只是曾经轻快的笑声和模糊的眼神都如同这房子般落满灰尘,不再鲜亮。房子破了可以再修,过去的事情要怎么改?不过是曾经鲜明地出现在生命里的人,以为只要抓着记忆就什么都没变吗?
那么我又是为何念念不忘?
宁西想起她在河边放河灯的时候,身旁有人说,这放河灯既是为以后的日子祈愿,也是将过去的悲伤和不幸放掉,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更好的明天。那个时候宁西想,就让我的记忆也一同流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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