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鬼差,为什么我们没法继续做夫妻?”
“任半仙说我们是鸳鸯命,还有三世夫妻的缘分。”
鬼差领着一对夫妇经过我办公的厅堂,这对男女泪流满脸。
在地府做了一百多年修文郎的我,已经看过无数走向轮回道口的男女老少了。
我低头继续批改公文。那对男女依旧喋喋不休。
“你看看我们的生辰八字。都说姻缘前定,为什么你们不顾天理人情,随意安排我们的命运。人间颠倒黑白,这地府也是非不分,妄断生死。······”
鬼差叹息道:“生死有命,姻缘前定。凡夫多难脱除命运的枷锁,大善大恶之人又岂是运命能拘系得了的?莫要信命了,还是信你们自己吧。”
鬼差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善男子,善女人,你们的结合本是孽缘,你们这一辈子贫穷困苦,子女早丧,还不够苦吗?上天怜悯你们数世行善,下一辈子你们各有好去处。”
这对男女还是不依不饶,鬼差也不再多说将他们带去轮回道了。
接着,堂前又陆续走过许多男女。
对着案上的公文,我渐渐觉得两眼迷糊,神识恍惚,便放下工作离开了。
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魂神不定,早已不是肉体凡胎了,我这身纯阴的精骨怎么会这样躁动不安,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回到自己的宿住,默坐清思,不觉睡去。只听见一个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睁开眼看到自己横尸在一个草庐,一个老妇人抚着我早已冷去的尸体痛哭。
我想起这是一百多年前的死别,那时我只是个穷酸秀才,几度进京赶考尽皆落第。
三十二岁那年,我京城考试结束,回到老家。看到我们家的茅草房翻新了,母亲说小弟经商得了一笔小财,给了她不少钱,还说要为我筹办婚事。
母亲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小了,也该了。”
我叹息道:“功名蹭蹬,一事无成,无心婚娶。”
母亲正色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作为长子,承继家族的香火是你的本分。”
我见母亲动怒,跪地答应了。
可是祸福难料,大婚之前我害了风寒。谁想这风寒牵动了我自小的肝肠疾患,年纪轻轻的我竟在一个月内呕血身亡。
人世无常,我回想着前世的生死,看到眼前抚尸痛哭的母亲,虽然知道必定是梦幻,但还是止不住泪流满面。
我跪倒在地,哀声道:“母亲,孩儿不孝,生前奔波在外,劳您日夜挂念,死后,还让您痛哭流涕,孩儿不孝,可是生死无常,您节哀,孩儿不孝。”
母亲转过身,站了起来,一瞬间草庐,尸首尽皆消失。
等我缓过神来,眼前的母亲变作鹤发童颜的道姑,道姑笑道:“修文郎,百年的阴司,还没销尽你的孝心啊。只是你这样哭天抢地,与凡夫何异。”
我认出她是陈仙姑。我自知失态,默然不语。
陈仙姑说:“你可知你近来尘念丛生,精魂不定是为何?”
我默然不语,只觉精魂又隐隐晃荡。
陈仙姑笑道,你且看看。
我勉强定睛一看,眼前出现了一对男女,被鬼差带着。这对男女泪流满面,喋喋不休。
“鬼差,为什么我们没法继续做夫妻?”
“任半仙说我们是鸳鸯命,还有三世夫妻的缘分。”
······
陈仙姑又笑道:“你仔细看看这对男女。”
我定睛仔细一看,霎时惊醒。这不是刚才的情景吗,那个男的正是数世前的我,而那个女的是我数世前的妻子。
我已经历了多少轮回,在这生死轮回里我有多少托胎的生生父母,又曾爱过多少女子,有过多少结发之妻。而今身为修文郎的我自认为早已不再耽恋凡尘俗爱了,然而梦幻之中见到生母看到生死,何以我痛哭流涕,情难自禁。而今我神魂恍惚又在为谁,我纯阴的精骨难以自持,究竟又为什么?
我痛苦思量之间,忽然听闻耳边传来陈仙姑的话语:“修文郎,我有一首诗,你听听吧,‘古墓老苍梧,孤鸟枝上鸣。枯骨已生肉,精魂复如何。’”
我忽然惊醒,惊魂未定,只是那首诗久久缠心绕耳:
古墓老苍梧,孤鸟枝上鸣。枯骨已生肉,精魂复如何。
我将此事说与阎王,阎王用他的神通,启开了我早已遗落数百年的记忆,让我通晓了事情始末。
阎王感叹说:“她在轮回道口失落,不曾轮回,为情深锁,幽魂化鸟,每夜在你们的古坟前啼鸣。墓中枯骨已生肉,因果你自知。”
中
如果我回忆,所有的情与爱都会纷至沓来。但面对回忆,我总是默然以致漠然,我总是说:生死犹一梦,情爱复如何?
我循着古道,走向数世前的古刹,云门古刹。
云门古刹,几经废弃兴修,早已换了容颜。只是古道的青石依旧在山间排列,不曾增减。
我踩着石阶,数着石阶,数的很仔细,仿佛一个石阶就是一生一世。
无古不成今,我要磨灭过往吗?
对着青石古道,对着古刹山门,我苦笑道:“鸳鸯命”。
她叫云儿,是这古刹间平凡的山仙。而我本是阴司普通的狱卒,在山下不远的城隍庙里供职。当我们无意走过同一个山门,我们就相识了。我虽然只是个普通的阴司狱卒,但用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神通,我能感知我们的缘分不浅。
数年后,我有了机会进入阎罗殿。我与修文郎颜渊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他替我推算运命,忽然正色道:“江兄,你我缘分果然不浅。我数百年后会离此升任天庭的京兆尹,而你会来接替我的位置。”
我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此话不假。”
颜渊又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可不止是我,江兄小心小心啊。”
不想这一句笑谈,竟成谶语。
云儿与我越走越近,一天她突然告诉我,我们是鸳鸯命。我看着她哑然失笑。但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这山间石道成了我们流连忘返,驻足情爱的风月之地。
我们何以料定生死而不惧不悔。她告诉我,她只知道一往情深,生死相随。而我告诉她,情网罗织,我已情难自己。
云门古刹,青石古道,我们忘情拾级而上,已走上轮回的道口。阴司的符牒来了,仙界的天谴来了。
但命不欺我,鸳鸯命。我们是否该庆幸沦为凡夫后的两世结合,我只知道我们因此而有了已经烟消云散的欢娱。
无古不成今,我难以磨灭的过往纷至沓来。如今我回忆着,踩着石阶,数着石阶,数的很仔细,仿佛一个石阶就是一生一世。
我走进寺门,看到了韦陀的降魔宝杵,看到四大天王的横眉怒容。我低头,走过大雄宝殿,我抬头,突然看到低眉拈花的菩萨嘴角慈悲的微笑,我又低下头,走出了寺院,来到后山。
云门古刹的后山少人问津,古木参天,藤萝攀援,一片葱郁。深山中我找到了那一方古墓,墓旁巍然有一株老梧桐。古墓的石碑上镌刻着:江公文佩,妻林氏。古字已斑驳,是几百年的斑驳啊。我探身入墓,果然看到我与她的同葬的尸骸,两具早该腐化成灰的枯骨,居然重新生肉。
我默然,我自以为早已证得无生,我堂堂修文郎百年久处暗冥,难道还要还魂?
我自以为逃过了生死,可还是逃不过因果。
我又出墓,看到凡间的日落。想到当初曾与她同沐夕晖,说要生生世世,长相厮守。而今,想到还魂,我居然心生畏惧。我怅然,是我薄幸。
夜深人静,枯坟生出鬼火,绕着墓前的梧桐树飞舞,最后化作一只通身散着霞光的云雀。我认得那一身的霞光,是云儿霞衣的色泽。
云雀绕着我呼唤,只是呼唤。
你数百年的精魂,无依无傍,灵气散尽,唯剩积怨。是为我不曾来过吗?而今枯骨生肉,你我还魂,是要接着任半仙说的鸳鸯命吗?
我一身森然的黑袍,与这暗夜一样。你的霞光落在我的黑袍上有如血光,只是而今的我已经徒有身形,血脉尽无。若我有心也只是影,徒有影,无声无息。
我就这样默然地立在梧桐树下,看你飞着绕着,听你呼着唤着。
最后,你的霞光闪烁着,代替了所有的声响。我看到老梧桐开裂了树皮枝干,枝干咿呀,叶落簌簌,片片在我的森然的黑袍上滑落。
今夜,古墓老苍梧,落叶翻飞,是凡人说的萧索。
下
旧日的古刹山头,我未曾离开,你已消失。
轮回道口你的踟躇,等来的不是你要的结果。我看着古墓的尸骨,在黎明的曙光里渐渐消解。
古墓老苍梧,孤鸟枝上鸣。枯骨已生肉,精魂复如何。
古墓老苍梧,后尘覆前尘。霞光剩天光,森然复索然。
我将这些字刻在墓碑后,或许你若再来会看见。
修文郎,我回到阴司,继续站在轮回的道口,看着别人的生死。
有一天,狱界历劫,地狱的烈火漫延出罪人的火塘,一直焚烧到我办公的案台,我纯阴的精骨并不畏惧这样的烈火,我冰冷的精魂在煅烧里享受着异常的舒畅。突然在烈火殷红的光芒里,我忆起你古墓苍梧前相似的霞光,我瞑目默思。当我走出火海,我看到我森然的黑袍里,我森然的黑襟带里,我森然的黑领口里,那无声无息的胸口上烧出一片火红,赫然是一只展翅的云雀。
我,阴司的修文郎,无声无息的看着这片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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