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却说小三子下山,二番脚到在村上,自进了院,正赶上王满堂在院子里劈柴,倒腾柴火垛呢。小三子看见,赶忙过来套近乎,“哎呀,满堂叔,这忙着呐?来,来,我跟着你一起垛”,王满堂有些瞧不上他,这当儿也就不客气,起来直了直腰,“行啊,那你垛吧!”接把斧子一扔,满满抠了一锅旱烟袋,蹲旁边吧嗒吧嗒抽烟去了。
小三子他哪干过这个?实指望同着一起搬搬码码,借由子好找点儿嗑儿唠,就便也探问探问。这倒好,整个叫给端到这儿了。没办法,话已出口,就硬着头皮干吧。
摘下挎兜子,撸胳膊挽袖子,劲头整地挺足,打眼儿一看,这小子倒满还像那么回事儿,手里洇口唾沫儿,操斧子就上。敢情这一动了手,底儿就泄了,挺好的木头,楞给劈出个祖孙三代,粗的好做个杠子,细的能掏耳朵儿,中不溜儿的两截儿断,兔子尾巴耷拉长。王满堂只当瞧不见,一旁边吧嗒着旱烟袋,吞云吐雾,十分惬意地徜徉晒暖儿。
小三子劈没两下,便停了斧,嬉皮笑脸地攀问:“叔儿,我婶子咋样了,身子骨可好点儿没?”王满堂回过神儿,懒懒地望他一眼,“还行吧,她就那样,看哪回劲使大了,不都得躺个十天半拉月的?”“哎呀,这严重呐?”小三子心里一惊,仍不动声色,双挑大指赞叹,“要不说我婶子好啊,这人性,没挑儿!哎对了,叔儿,给你瞅瞅这个”,说着小三子捡起才撂的挎兜子,从中扯出来个油纸包儿,一层层剥开,当间儿是几根有年数的老棒槌。“呦!这可使不得!”王满堂很是意外,小三子就满不在乎,“叔儿,不算个啥,这在山里有的是,就拿去给我婶子吃呗,不够还有”,说完,小三子略显尴尬,“都也是从些贪官富贾们的家里拿的,不吃白不吃,恁好东西凭啥就只叫他们造了,咱穷人咋?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就生受不得?”
小三子重又包好,讪笑着往前一递。不想,王满堂皱一皱眉,吧嗒两口旱烟,伸烟袋杆儿往外一搪,“唉,本我也不该拦你,事儿是早应下的,看这三天两头的来,都也知道是图个啥?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呀,你看你婶子虚的?现实是出不了马,就再等等吧”,小三子够多精明,接又送过纸包,撂腿边放好,“叔儿,你看你说得啥呀?出马那着啥急?你不心疼我婶儿我还疼呢,就这回过来没别的,是特为看我婶子来的,顺便带点小玩意儿,就让我婶子将养将养,多咱儿咱好利索了,多咱儿咱再商量旁的。”
小三子满嘴跑火车,好说一通儿,便那王满堂仍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也不拿他的棒槌,也不拾他的话茬儿。料定没戏,小三子即时起身,“行,满堂叔,那这么着,我身上还有别的事儿,就走了啊,别送,别送!”放下那包,转身就走。
王满堂起来送送,看着他走远,在鞋底儿上磕了磕烟袋锅子,歪头啐口吐沫儿,“呸!个狗日的,就你那狗肚子里的二两香油还瞒得了我?”一回头,看地上的纸包,捡起来进屋放好,心里话儿道:“哎,兹你拿啥我要啥,给我送啥我吃啥,晚晌儿等俺小子回来,炖上他一只老母鸡,跟我老张大哥也热闹儿地喝他两盅儿”,想着,美滋滋地回院儿,劈柴码垛,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再说小三子,准知道这头一回得碰了钉子,也没回山,便寻思要到马寡妇家里过夜。临在院门口,没敢喊叫,房前屋后瞅瞅,见没什么异常,一蹿一蹦,从后院儿里翻墙进去。
后门没锁,在外屋地,那马寡妇正烧火做饭呢,小三子哑没俏儿地过来,在身后一把搂住,惊得马寡妇叫起,咋咋呼呼地回头一看,见是小三子,捞起水瓢便打,“这好死不死的,是要吓死我啊?”
小三子松了手,贱兮兮道:“就是死,也得死在你家里呀,好做一对儿风流鬼”,马寡妇惊魂未定,“个缺德玩应儿,咋不走前门呢?”“嗐,还说呢”,小三子醋意满满,“就哪回过来,三爷我不是大摇大摆的?可今时不比往日,这地儿归不着俺们管了,要再碰了刘大麻子咋整?”“呸!德性!”马寡妇嗔怒,“用不着搁那儿阴阳怪气地念秧儿,真要有那本事,也把我娶进门,省得净受冤气”,马寡妇还真有些动情,当时滴了两珠泪:“你头前儿落下的枪啊啥的我都给你藏好了,等着我给你拿”,见马寡妇嗔埋,小三子也有些后悔,忙一把抱住,“哎呦,心肝儿,我错了还不成吗?”说完抬手给自己两个嘴巴,“这臭嘴,这臭嘴,出来也不带个把门儿的”,扇两下,马寡妇破涕为笑,攥住小三子,便把头扎进怀里。
书尽此,就还得交代个话头儿。原来,这马寡妇跟小三子也好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彼此相熟,早也都有个心思,只没挑破。便上回小三子打喜宴上过来,大大咧咧,进屋就解了枪和挎兜儿,不想那里屋还有个先到的,正被刘大麻子堵见,撵着好顿打,可收拾得够呛。
多会儿,小三子跟马寡妇躺在床上,想起来这个就恨,难以释怀。动情之处,低头搂着亲了她一口锛儿喽,“总这么也不是个事儿,赶明儿,我土匪也别当了”,马寡妇一骨碌身坐起,两眼发亮,“咋?”“不咋”,小三子贼笑,马寡妇多有些失望,重又挨着躺下。小三子搂着,“你等我的,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你远走高飞”,马寡妇仰头看着小三子,认真道:“三哥,这辈子我认定你了,也不图你个啥,等哪天你过来言语一声,抬屁股我就跟你走,只你不嫌我就行”,说着说着,马寡妇的声儿越来越小,最后竟抽搭起来。小三子激动,“哪能呢?说得就好像我多有出息似的?哎,别哭了啊,咱好好地!”“嗯呢!”马寡妇答应一声,抹着眼泪下地,“饿了吧?这就给你整饭去。”“嗯呢,就炒俩菜,烫壶酒”,一会儿饭得,两人吃过,收拾收拾就睡了。
书说简短。一晃儿过去几天,小三子心中有事,在马寡妇家也待不踏实。路过镇上,买上两只鸡,又拎了几条鱼,额外地,再捎些顶好的关东烟,两壶烧刀子,整办齐整,提搂着又来看满堂婶。
这天,小三子进村,还挺老远呢,就听见满堂婶的大嗓门,中气十足,正跟王顺子俩儿吵吵。原来,这几天王顺子没人管,便撒开野了,净跟着人家镩冰窟窿钓鱼,把家里的活儿都给扔下了,整得这浑身上下泥咕千球<满语音译:同埋汰>,埋了巴汏的,可把满堂婶给气着了,瞅那挺好的簇新大棉袄,二棉裤,整个弄得魆黑。你说给他洗吧?这冬下里没有换的,不给他洗吧?实在也是看不下眼儿。
娘俩这儿正磨吩呢,赶上小三子过来。一见了满堂婶,小三子就心里老美,自个儿琢磨琢磨,“哎呀,这趟估摸有门儿”,想着,便隔着篱笆,和起了稀泥,“啊哈!老婶子,您挺好呗?咋滴,这娘俩儿咋还叽咯上了?别吵吵,别吵吵,待会儿咱熬鱼炖鸡,够多美的。”
满堂婶瞧见他,拉在跟前儿,就开始一个劲儿地数落起王顺子,小三子帮护,“哎,婶子,婶子,您了少动肝火,瞅这刚好几天,别再着个好歹的?小黄雀(qiǎo)儿抓臭虫——就恁么大个事儿?回我领我兄弟再重做一套,咱镇上都现成的裁缝铺子,手艺又好,有两天就得,好啦,好啦,娘俩儿个哪有真生气的?不值当,不值当”,说话儿,张老好家也过来劝解,没想小三子也在,两下有气,不好说话。在旁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几个人尴尴尬尬。
小三子是够多透亮儿的主儿,早把东西分了两份儿,一份儿递给王顺子,紧走两步,又递一份儿给张老好跟宝柱娘。老两口子呆楞,全没反应过来。便小三子道:“老张大爷、大娘,早前儿也是咱山上真不知道,就冲哪方面来说,都不该在您的家里头搁喽,闹腾,小的不懂事,您了还要多担待海涵,这就给赔不是啦,赶往后的,咱还得多亲多近不是?”张老好家的本分,经不起这个,一下子受宠若惊,更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三子眼见差不离儿了,转头一扯王顺子,“那什么,满堂婶子,老张大爷,你们就先吃着喝着,我跟我兄弟去做套衣服,不用管他,等下俺俩下馆子,指定不待亏嘴的,走了啊!”顺子跟满堂婶怄气,正要出去走呢,一听说去下馆子,就忘了小三子的从前过往,跟了便一前一后地走了。
剩下张老好几个,都还在院里发蒙,满堂婶怪王满堂,“瞅你平时挺能的,才你咋不拦着点儿呢?不知道那是个啥人啊?”张老好也担心,“是啊,满堂,要不就喊回来吧?”王满堂小眯缝眼儿笑笑,捅咕一下自己媳妇,“说啥?追啥?再弄回来,可着你们俩吵吵?瞅这都犟了一早上带晌午头儿了,就掰扯出个子午卯酉没呀?”完了又看张老好,“老张大哥,不怕的,就他妈这小瘪犊子,正上赶着求俺家呢,出他点儿血不应该的?没事儿,咱吃咱的”,说话儿拎起鸡和鱼,“行,还挺肥实”,转头又叫满堂婶,“还愣着干啥,烧水去呀!”满堂婶摇摇头,扭脸回屋,暗自揣道:“唉!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看来这土匪窝子,咋也得去走一趟了!”
忙活一阵儿,掂对了一整桌子,两家儿拼堆儿,张老好还不忘叫冯二瞎子过来,“呦,又有好嚼裹啦?嘿嘿,不赖!不赖!”众人团坐,斟酒布菜,你来我往,劝酬不停。至半酣,菜也快见了底儿,王满堂有些潮乎乎,拿手一扒拉满堂婶,“你咋呀你?瞅个哭丧脸,咋地,我老张大哥吃你点儿不乐意呀?”满堂婶正堵得慌,懒得理会,只嘴角一歪歪,下地收拾去了。王满堂有点儿掘面子,跟着也要下地,张老好不明白,以为王满堂要撒酒耍疯,一把薅住了他,“满堂,你这是干啥?我弟妹哪是那样的?你在炕上,来,我还没喝好呢,咱俩再走一个”,说话儿举杯,王满堂不得已,只好回来。又吃一阵儿,张老好和宝柱娘看满堂婶没有回来,多也有些不自在,便借口有事儿,下地要走。
王满堂急了,张口就骂:“个败家娘们,你给我死出来”,外屋地应声,满堂婶一挑门帘儿进来,手上泡了一壶新茶,出人意料的是,竟没急没恼,笑呵呵地拦住张老好家的,“老张大哥,急啥?吃完溜溜儿缝,喝点儿茶好刮刮油腻”,转头瞪一眼王满堂,脱鞋上炕,在背处拧一把道:“赛脸是不?待着你的”,王满堂便一下没了脾气,只看着媳妇不知道要干啥。
满堂婶笑笑,“老张大哥,二先生,你们别多心,就吃点儿喝点儿,能算个啥?就见天过来,咱也管够儿,这什么交情?”只说着说着一皱眉,蔫儿巴登道:“我是担心,咱吃他的,喝他的,哪来的那么好事儿?看这山里的买卖推不掉,可不是啥好掂对的?听着就比那高家里的邪乎,再者一说,这去到土匪窝子里,咋好么?”
王满堂心一惊,瞪大眼珠子琢磨琢磨,“是啊?我还当你心疼呢?那咋整?要不咱拖他几个月,兴许就黄了!”旁边,一直闷头喝酒的冯二瞎子哈哈大笑,“他婶子,你别急也别慌,是有啥话要说吧?”跟着,也不待满堂婶说话,吱喽又小抿了一口,“哎呀,好酒,好酒!”叫两声,身子往火墙上一靠,满满捥了锅好烟丝,压了又压,吧嗒一口道:“没事儿,既食君之禄,必解君之忧,要是有用到我瞎子的地方,就只管吩咐。”
满堂婶如释重负,要的就是这句话,当下,感激得无可无不可的,不知所以,少待,才张了口谢道:“二先生,此一趟还非得你跟着不行,我道行浅,未必就搂的住,真要是有个马高凳短的,还要你帮衬帮衬”,“嗯呐,没说地”,说完哄笑,一天的云彩满散。
众人又喝了一小会儿茶,散去。傍擦黑儿,小三子领王顺子高高兴兴地回来,沥沥拉拉又新办置了不少东西。满堂婶心里明镜儿,也没拒着,一体全收下了。瞅个空儿,小三子跟王满堂、满堂婶笑道:“叔儿,婶子,你看我下山也有日子了,临来,俺当家的紧急,务要你们早点儿过去呢。这么些天了,也不知俺山里头咋样?要不——,就——”,满堂婶笑笑,“行啊!你看你这些天里,是出工又出力,里里外外还跟着不少忙活。就真格地,人心换人心,也该着我们过去,这样吧,明儿我们准备准备,后个儿一早动身,我,你满堂叔,还有二先生都去,你看行不?”“行啊,那咋不行呢?”小三子高兴,忙不迭地答应。
正说着,隔着门,屋外还有个声音搭茬儿,“满堂叔,婶子,就也算我一个,我得去找我哥”,一推门,张宝昌进来,眼角还挂着颗泪花儿。敢情才吃饭的工夫儿,听大人们唠嗑儿,他就琢磨上了,一直盯在门口。
小三子面有难色,“叔儿,婶子,人太多了也不行啊,我回山不好交代”,王满堂满不在乎,“行啦,多也不差这一个,去见识见识挺好,带着吧”,满堂婶瞪他一眼,怪他嘴里没个把门的,细声劝道:“宝昌,进山不是儿戏,这事儿你做不了主,得你家大人同意才行”,还没等宝昌回应,门外又闯过来一个,“没事儿,娘,我跟我宝昌哥一起,俺俩有个照应”,满堂婶一听,“得,合着俺们全家抬”,不好呵斥王顺子,接后面又跟过来张老好和宝柱娘,哭哭啼啼,不老愿意宝昌的。
王顺子直劝,“大爷,大娘,你俩就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吧,有我在,管没事儿,你忘了头前儿我咋跟着我宝昌哥在坟地里跑来着?死的俺都不怕,还怕活的?”小三子听了别扭,心里话儿,“俺们还不如个死倒儿,得,别说话”,就看张老好擦两把眼泪,碍着小三子,话不好说透,一想劝也劝不住,去去也好,至今也还不知道俺家柱子的动静呢,又想大人们都在,估摸也没什么大事,就扯了宝柱娘到一旁站着。
见状,小三子接话儿,“哎呀,老张大爷,大娘,你们都想多了,前儿是一场误会,哪能老那么对待?真是,俺那儿又不是啥龙潭虎穴?哈哈,来的都是客,保管好吃好喝好招待,回胖了几斤都说不定。你这么着,说别的我管不了,就吃上,指定是顿顿猪肉炖粉条子,可劲造”,小三子打哈哈,进山事宜就这么敲定下来。
隔天,一众停妥,准备进山,走到半截落儿,迎面正碰上一个土匪慌张张地过来。等见了小三子,神情恍惚,拽倒一旁道:“你咋耽误这么久?山上可不好了,是大当家的派我来找你”,他小声儿跟小三子咬了一会儿耳朵,就看小三子拍了拍他肩膀,嘻嘻哈哈道:“我当什么事呢?这两天我婶子身体不好,来也得好利索了不是?就多死几口羊啊、猪啊,你们至于的嘛?真是”,说完使个眼色,那土匪便也跟着哼哈,“可不是咋地,我说不能不来嘛,都是咱当家的性急,心疼东西,这回妥了,咱一块儿走。”
两下合并,接又走路。不多时,近到寨子口儿,看姚大马棒领一帮土匪早出在山门以外,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却说,那姚大马棒因甚差拨个土匪过来?中有何事?要知后情,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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