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去夏犹清。
夹竹桃正在打开,按照我的预测,这一丛应该是莹白,那一丛应该是玫红——嘿,老朋友,咱们去年见过啦!在这一点上我有着神奇的自信,我清晰地记得它们,比如教学楼边的枝叶茂盛,花朵繁密,每一个人走过,都平等地对素素的重影低了头,花瓣偶尔落在发间,如同一枚小小的吻;还有桥头高大的几簇,由于施工被砍去大半,去年盛夏躺在河边,寂静且美艳,那种随风颤动的弧度,永远无法被复制,缺少穷途末路的自觉,仿佛演绎着一切悲剧之美的开篇与结局。
春天适合阅读死亡,那么多那么多破土而出的生活,到处都是希望与幻觉,死亡因此愈发深刻,却不容易惹人消糜。耽于美好需要付出代价,死与美的羁绊,永恒地叫人沉沦。生命短暂,有多少人选择以不抵抗在最黑暗的沉沦中生出骄傲?正如太宰治所言:“以为纵身跃下山崖,就可以忘记思念。”
希腊来临,夏天也就来了,他们深知生死相依的意义,当站得足够遥远时,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但生死之间的界限明朗——如果要死,请让我死在光中。在生之无常和死之切近间,他们那么清晰地看见生命中的快乐与痛苦,由此得以清晰地享受快乐中的天赐,同时享受痛苦中的神启。
希腊艺术家们从不幻想天堂,也不去幻想地狱,只有逃避现实的人才总否定现实的价值,他们在现实中已然得到所有精神的满足,而不是来自超越现实的幻境。精神之上,理性的风吹过,成为“清晰”的源头。柏拉图指使御马人挥动长鞭,驾驭着灵魂马车,他说:有些人天生被某种洞察力和灵感驱使着创造善和美的东西,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就无法向他人解释。在某种意义上,诗人如此,所有善良的人都是如此,但如果一个人能在善和美的直觉上加上善和美的理性,那他就会卓然于众生之上,一如活人卓越于光怪陆离的冥世之上。
再也没有一个时代比希腊更善于在尘世中寻找超越尘世的美感,这些美感或轻盈或沉重,或舒朗或厚密,但拥有绝对清晰的本性——希腊人与消沉抑郁无缘,他们率先举起理性之光,歌唱身边的生活,一曲方休,又为生于这值得歌唱的生活中而再次高歌,吐字明白、永不停息。
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恢宏的时代了,但我们依旧可以拥有那个时代的心情,在同样色彩清晰的夏天——碧绿、金黄、檀紫,以及暴雨深蓝、子夜墨黑,夏天并不是只有明亮的颜色,但它所有色彩新鲜而干净,不允许存在任何不清不白,咬一口,仿佛杏子初青、樱桃淡红。
要相信,所有关于爱恨、选择、归宿、自我的,暧昧的钝痛的混沌的话题,会在夏天的风里,一丝一缕、无声无息地,界限分明起来。
愿我们睁大眼睛,终于看见,这一场又一场,清晰的夏天。
2019.5.10
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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