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复七年,冬。
辰时刚过,夜色尚浓重得厉害。整个殷皇宫还沉浸在一片无边的寂静中,大大小小的宫殿周围点着宫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灭的烛火在一片黑暗中若隐若现。只有钟楼的守夜人仍在算计着时辰,到点报时。长长的宫道上积了厚厚的雪,偶尔有几位宫人匆匆走过,也是垂着头,步履轻轻。只是倏忽一声鹧鸪叫,叫人蓦地一惊。
此时的长乐殿内已是灯火通明,大殷长公主穿着繁复的宫装坐在镜子前由掌事姑姑梳着宫髻。长乐殿的掌事姑姑孙茹是先皇后嘉懿的陪嫁丫鬟,她看着那个绝代风华的女子如何满心欢喜嫁入朱门锦殿,又看着她如何在高高的宫墙内寸寸心灰意冷,也看着她如何在一年年的磋磨中如枯叶般黯然逝去。当年那样名动长安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独留下不满七岁的幼女在这深宫里步步为营。
望着镜子里同嘉懿皇后极为相似的稚嫩脸庞,孙姑姑总是止不住的心酸。
“长公主啊,过几日便是你十三的生辰了,你也不用再去跟舒贵妃请安了,若是先皇后还在,殿下又何必受这份委屈。”如今朝堂上舒家独大,丞相喻家自嘉懿皇后歿了后就渐渐没落,便日益低调,明哲保身。而舒贵妃因是将门之女,生性本就骄纵跋扈,母家如今在喻家没落后又得了势,平日里自然少不了仗着身份镇压后宫诸人。
殷长乐自九岁回宫起便每日去福晖宫请安,从未间断,宫中未立皇后,管后宫的自然是位分最高的舒贵妃。她不会同长公主过不去,只是这宫中惯例每日请安,却从不赦免。
不多时,收拾妥帖的殷长乐已经行走在幽静的宫道上,陪她一起的是云秋和苏姑姑,云秋是自幼相伴的,年纪尚轻。苏姑姑也是先皇后留下的心腹,左右不过20来岁,却是极稳重的。后面也跟了一众宫人。天微微的暗白,宫道上的积雪已经清理了,露出暗青色的石板。大殷宫依旧沉静,偶尔有宫人扫雪的“唰唰”声传来,声音在高高的宫墙间传荡。
长乐殿位于大殷宫的西南角,离阖宫较远。当初殷长乐出生时,有道人说是不祥,9岁前便住在外家,即使回宫,迫于传言,皇帝还是将其移到了离中心宫殿最远的春华园,并将其改名为长乐殿。
此时,殷长乐已走过了钟楼,离福晖宫还有段距离,这段宫道平时鲜有人来,倒是殷长乐记得这边有棵腊梅树开得极好。果然一个回廊的尽头,便是那株腊梅,却瞧见树下两个太监正压着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不过13.4岁的年纪,面容却格外精致,还生了一双带笑的桃花眼,现却是满满的恨意,嘴角亦有淤青。此时正奋力挣扎着。
那两个太监却是满嘴秽语,正伸手拉扯。大概见这小太监生得好看,生出来什么污秽的想法。殷长乐已是明了,在宫中过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腌臜事儿没见过,都是明哲保身,也不细看便欲走。
“云秋,走吧。”云秋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是想说什么。“云秋,你要晓得,在这宫中,安分守己最重要,最忌讳的就是多管闲事。”苏姑姑淡淡的接了话,用眼神制止了云秋,殷长乐正欲转身向前走。忽瞧见那双如幽潭般的桃花眼正死死地盯着她,却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亦不呼救。这倒使殷长乐来了兴趣,脑子里蓦地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又看见那少年手腕处隐隐有块暗黑色的疤,不由心下一动。随即出声“住手!我竟不晓得哪来的奴才,胆子竟这般大,光天化日下做出这等事来!”
那两个太监未曾想到会有人来,也是唬了一大跳。又瞧见殷长乐的装束,连忙跪下只将头向地上撞着。满口“殿下饶命”。那被欺压的小太监倒是不急,只跪坐在雪地上,垂着头,眼里有晦暗不清的情色流过。
苏姑姑瞧了殷长乐一眼,似有不解。却也没有分毫犹豫,站出来,伸手便狠狠掌掴了其中一个太监。苏姑姑本就是宫中的女官,自有一体威严。“来人,将这两个不识好歹的东西送到掖庭去,让管事嬷嬷好好教教。”身后自有人默然出来将其拖走。掖庭本就是做苦力的地方,去了也难有人熬的过三个月。
任那两个太监如何呼喊,终究是被捂着嘴拖走了,雪地上只留下几道杂乱的痕迹外再无其他,又是一番寂静。
至始至终,那小太监只垂着头,不发一言,恍若与他无关,身姿看上去颇为单薄。
苏姑姑方才并未仔细看,如今瞥了他一眼也是一惊,好生秀气的一张脸。却见殷长乐攥着衣袖,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有惊涛骇浪。
“孤欲留你,可这张脸这么容易招是非,孤又怎么敢以身犯险呢?”殷长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将心头那番情绪压下去,转身就欲离去。
“撕拉。”那小太监兀的捡起雪地里一块冰棱子往自己脸上狠狠一划,一张脸顿时就是一片鲜血淋漓。“这样,便可以了么?长公主。”
小太监声音格外沉静,宫中待久了的一听便知并不是所谓的阉人。他面上的血肉一片模糊,还滴滴往下掉着血,倒晕染了一大片雪地,看上去倒颇为瘆人。
苏姑姑看着殷长乐的侧脸,见其面色沉寂,似有不快。用手抚了她袖拢两下,只轻轻的说“殿下莫要忧思,一个宫人罢了。”殷长乐看着她微微点头,面容稍显轻松“也是,如今不过一个宫人罢了。”语气夹了丝玩味,继续走着。攥紧的衣袖却未松开,又是一路无言。
路上耽搁了这些许时辰,到了福晖宫却也是晚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天已是全白,却又是隐隐的灰色。
福晖宫的层层帷幔里已坐满人,舒贵妃坐在凤榻上,画着精致细腻的妆,带着玉翠红宝石的头面,明艳不可方物。来请安的多是嫔妃,皆垂眉顺眼的低着头,恭顺有礼的模样。殷长乐进殿时,只略略福了身,也不必说什么,便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表面甚是恭敬。舒贵妃看着她,艳丽的脸上有一丝愤恨,一旁的陪嫁姑姑余芙不动声色的伸手微微抚平舒贵妃绣着大红牡丹金缠丝的裙摆,片刻,舒贵妃已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红艳的唇轻启“真是难为长乐了,这样冷的天还来看我,果真是个知礼数的。也不像我的珠颜,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肯起来。”语毕,便微微笑着,一派慈母模样。
“娘娘谬赞,我终归是大殷长公主,又是嘉懿皇后膝下长大的,如今嘉懿皇后虽去了,却也不可埋没了她昔日恭顺礼善的名声,哪能跟珠颜妹妹比。”殷长乐亦是笑着回答道。
舒贵妃攥紧了手中的碧丝帕,未能做皇后自是她心头的痛,舒家虽在朝堂上势头雄厚,也明里暗里逼迫过皇帝立舒贵妃为皇后。奈何皇帝早已颁布了诏令,终身不再立后。那诏令头一句便是“嘉懿皇后恭顺礼善”。倒赚得皇帝得了个念旧的好名声,也不过是怕舒家得势威胁他的位子罢了。
如今殷长乐于此故意提起,叫舒贵妃如何不恨。这话明里暗里不尖讽她舒苒不识大体,连带自己的孩子都养不好么?
舒贵妃面容却仍是带笑,一寸多长的朱红色寇甲不动声色地紧扣衣袖。
众人见此,皆讪笑着说着巴结恭维的话。聚一聚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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