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们在印象城看了两场电影,结果连黑车都打不到,错过了门禁时间,在学校附近难得找到一间旅馆住下,结果我死死抱住那张君子的面具陪谢小鱼看了一夜的韩剧。谢小鱼多愁善感,男女主角悲欢离合害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直到天边出现熹微的光亮,她才有了困意。
我说:“天都亮了,回去睡吧。”
谢小鱼闭着眼睛,一个大字躺在被子上,说:“好呀,你背我回去吧。“
“你难道就不怕我对你做些过分的事吗?“
“你不敢。“
“是不会。”
把谢小鱼送回宿舍之后我还是被关在了门外,周围一片萧瑟,走到窗口还能隐约听到老伯节奏匀称的鼾声,我厚着脸皮打了阿大的电话,没想到这群混小子早就埋伏在一旁,就等我回来严刑逼供。
我说我去约会了,和谢小鱼。琢磨琢磨不对,又反问道:“这是约会对吧?”
阿大气的眼睛鼓鼓,我猜他一定是连夜为我拟定了一套浪漫好比杰克肉丝you jumpIjump惊天地泣鬼神的表白方案,结果我草草打断了他的计划,但当我说我们在旅馆过的夜之后,这几个家伙的表情都变成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赵大山拍拍我的肩,眼中饱含泪水:“老萧有出息啊,一定要幸福,负责到底才是一个真男人啊!”然后他们在我身上寻找各种线索来证明他们的论点,比如衣衫不整,比如两眼无光,比如手里拎着的两个大包子功效是壮阳补肾。
我说我们什么都没干,这个原本应该打满马赛克的夜晚被那家伙拿来看韩剧了。
自然没有人相信。
我一到寝室就钻到被窝里补觉,印象中似乎是忘记了什么,可怎么想也想不起了。直到谢小鱼给我连轰了五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颤抖:“小黑它……小黑它……不见了!“我忽然想起昨天下午,那两只流浪的贵妇成功勾引到小色狗,欢快地在操场上跑来跑去,转眼间也不知窜进哪个草垛,平时它叼我鸡腿吃,我直接把它丢到马路边上它都能自己跑回来,果然这狗重色轻主,一点都不像我。
我说:“先别着急,不会走远的,我们先到学校里找一找!”
谢小鱼很着急,我们找完学校,又沿着马路一路找下去,找了很多很多地方,却仍不见小色狗的踪影,路过一家火锅店门口,谢小鱼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走过去,没有犹豫,轻轻地抱住了她,一句话都没说。我很累,也很困,但我更担心,我甚至又一次嫉妒,如果哪一天,我也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她的身边,她会不会找遍每一块我们嬉笑过,争吵过的草地,会不会,像个迷路的孩子,哭个不停。
7
这个周末阿大他们举办了一次规模空前的酒会,标题“老萧的单身脱离计划”更名为“萧小黑追悼会”,小色狗没再回来过,周围这么乱,馆子又多,说不定拿路边捡到的一根顺眼骨头去做DNA检查就能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谢小鱼带着她的两个姐妹也一起来,以至于酒会的气场和以往大不相同,统一的着装从背心短裤抗旱套变为西装革履绅士套,一群家伙嘘寒问暖彬彬有礼,时不时地就问那两个妹子是否有男朋友。
倒是谢小鱼闷闷不乐,一直低头玩手机。我知道她因为找不到小黑而难过,就约她吃完出去走走。谢小鱼点了点头,说受不了烟味,挽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阿大他们一阵起哄,随即也不再追问了。
我们买了两杯奶茶坐在国旗底下,天有些冷,我把外套脱下来披在谢小鱼身上。
我们吹了会儿风,谢小鱼泰然自若,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眼里充满忧伤,而我的鼻涕水也不甘示弱,在这静谧的夜晚到处都是如雪般寂寞。谢小鱼突然把脸朝向我,咬咬嘴唇:“要是我告诉你,还有其他人喜欢我,你会不会很难过?”当她说完这句话,我愣住了,在神经短路的一秒钟内,我思考了四种可能。第一,美女嘛,有人喜欢不是很正常?第二,谢小鱼在试验我听到这样的消息会不会紧张。第三,她是个同性恋,性取向畸形。第四,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向她表白,而且不是能一口回绝的对象。
我笑着选择了A,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爱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这是一句浪漫的套话。爱一个人当然需要理由,爱应该是生存意识和经济意识支配下的神经冲动,我之所以追谢小鱼原因简单明了,就是因为她漂亮,我荷尔蒙分泌旺盛,但也没有失去理智,如果她仅仅是长得漂亮的话,我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就会厌倦,继续我原先放浪不羁,边走边拍边搭讪的生活。谢小鱼常做出一些能让我捂着心脏到处跑的事情来,比如我武功高强,用几根手指就能一打五,事实上只是撸啊撸的简单人机,又比如每当谢小鱼听到有人讨论谁最能喝的时候,她就走上前去吹牛说我眼睛不眨就能喝五瓶,眼睛眨眨能喝十五瓶,实际上我都没谢小鱼能喝,每次我都反驳她,要是我都喝醉了谁送你回去啊?自从和谢小鱼在一起,我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信,所谓自信,或许就是被某人依赖着,更能顶天立地游刃有余,说句矫情的话,我的世界,星星都亮了。
我和谢小鱼像所有平凡大学生一样恋爱,我托人给她买了一只新的拉布拉多,她说太温顺,没多久就送给别的同学养了。谢小鱼正式晋升为我小说中的女主角,我把阿大托付给小白菜,再也不用帮他杜撰那些匪夷所思的爱情故事。在我的故事中,我们拥有一台二手时光机,在镀金的地球仪上指哪儿飞哪儿,带一场雪给埃及,带一场雨给撒哈拉,在斯里兰卡岛上种满兔儿草,在珠穆朗玛峰上高唱鲁冰花。当然,每个故事的最后都有我偷偷写给谢小鱼的情话。我牵着她的手,五点钟到小和山顶看日出,可不巧遇上大雾,太阳在一层磨砂玻璃背后由绯红变为炽白,我们吃完所有零食,瞪大眼睛也看不到山下的一房一屋;我给你弹吉他,你边捂耳朵边笑着说蚊子太多,不如去听音乐会吧,于是我们赶上了马克西姆的最后一次全球巡演,在严肃的会场激动地不小心笑出声来;谢小鱼把她过去现在收到的情书拿给我看,从初中开始她就有第一封收藏品,之后日积月累整理了满满一个小纸箱,我搭着她的肩膀说我很自卑,从小到大女生给我写的祝福也就是同学录而已。
四月来时,我又陆续参加了几个写作比赛,结果全部了无音讯,倒是谢小鱼轻松拿下钢琴十级,过了从业资格证,不久前开的网店也开始盈利。姐给我发来短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过几天回家吧,爸受伤了。
我爸是一个石匠,城市边缘的小镇,民风朴实,封建之气还有所保留。小时候我常陪他上山,看那些死人居住的房屋,看他一凿一锤雕刻飞禽走兽,每天都笑,笑出一大片眼角纹。我总觉得不安,当天晚上就买好票夜车回去,我和谢小鱼打电话说,生日礼物,回来补给你。
我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医院。推开病房大门,爸已经睡着了,他输着液,右手被石膏牢牢包住,脸色看不出一丝红润。我在医院陪了他一夜,他醒时看见我,原本痛苦的表情还是有了微笑。
这段时间我都在思考人生,不像以前吸引人而假装的深沉。我在思考未来的退路,艺考失败的我随手填了金融专业,学了两年才明确认识到这个专业没有后台靠山根本就是鸡肋专业,不如当初养猪种花来的容易。要么接我爸的班,可日新月异的城市化正把这门手艺渐渐逼入绝境,更多人选择公墓而不是自家建造的椅子坟。这样的我,连自己的温饱都不能解决,如何,才能让人把幸福真正地交付到我手里?
总而言之,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奇迹,把不可能化作可能的故事,与之相对的,是更多挣扎数十年也无法逃离的牢笼。谢小鱼曾经和我提起她那个留美博士的祖父,和她那在美国西海岸劳动的先祖们。而那个时候,我的家族世代石匠,或许在更遥远之前,某个皇帝的陵墓也有我们家族填上的一块砖瓦。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碰巧,搭错一根,原子单位大小的细线。
我爸出院之后,还需要在家养伤,妈接了些手工活在家里做。我想卖了相机,当做接下来的生活费,老姐阻止我,说家里还没有困难到我放弃自己的梦想,她眼神坚定,但她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希望这个家,能平平安安。我为之动容,刚巧收到几笔拖欠已久的稿费,日子还不算过于拮据。
回到家,已经停机的手机不断响起,我接起电话,说了声“你好”,电话那头的谢小鱼一阵沉默,“哇”地哭了出来。
我听她的哭声,在断断续续组织不清的语言中我大致知道了几点内容。第一,学校方面已经把我加入了所谓的“黑名单”再不回去轻则留级重则退学,我不能留级,我没有财力和时间经得起浪费;第二,她很想我,打了无数个电话给我,没有话费了,她就给我充,睡觉也睡不好,怕我打回去,她没有接;第三,高中时追她的一个男孩跑到我们学校里向她表白,她拒绝。
“挺好的,那是怎么一个男孩儿?”我捂住心脏,鼻子泛酸,可还是表现出一贯的无所谓,“你答应他好了。”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可是只喜欢你一个人啊!”
“恩,我很感动。但是我对你说谎了。”
“什么?”
“我回来不是因为有什么急事,只是厌烦了和你在一起的生活。”
“……”
“家里小时候就帮我定了门亲事,女孩儿前不久才从爱尔兰回来,活脱脱白富美,这回我可赚大了。“
过了很久,我听见电话那头一阵沉重的呼吸,谢小鱼笑着说:“我就不信她比我好,你这个人,从来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
“真的!”我打断了她。
“……”
“这次……是真的……”
我挂断电话,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很冷,很冷,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声嚎啕。
电话宁死不屈地响着,我没去理它,我怕再碰一次,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会土崩瓦解。
8
我告诉老妈要去学校,吃完午饭之后马上搭上去杭州的列车。来到学校阿大一群人都在寝室楼下等我,我问谢小鱼呢,阿大说别管这个,先去吃个饭吧。接风洗尘后我又恢复到人模狗样,可无论坐在哪儿都无法安定。心里寻思着好些事,第一件就是从瑞安来的那小伙子到底是谁。
阿大未卜先知,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把那小子堵在厕所,并威胁说老萧的女人谁也不准动。我很感激,但这无疑把我的存在和谢小鱼拒绝他的理由都暴露给对方,据说那小子还是上海某重点大学的愤青胚子,万一在我们寝室饮水机里放点什么我们都得完蛋。
我说:“别人不就是表个白么,大老远过来还不招待见,约个时间,我和他谈谈。”
“那个……”赵大山支支吾吾,但马上就被阿大截过了话。
“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帮你处理。“
我一愣,马上听出话里的味道不对:“我的事为什么我不能管!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让你别管,是为你好!“
我大致明白,阿大说出“为我好”这种话,是事态差到了极点,而那个极点,无非是那个男人把谢小鱼从我手中撬走罢了。人就是这么贱,我可以决绝,却忍受不了别人的决绝,她不痛苦便是我的快乐,我的快乐,化成一滩冷水,使劲地泼在我的身上,醉的不省人事。
晚上没有酒局,只有酒。我不可思议地喝完一箱啤酒,第二天醒来寝室一片狼藉,他们说,是昨晚阿大和赵大山打架弄乱的。
我向学校申请提前实习,没通过,说是要至少两本从业证,不能挂科,不能违纪。我终于明白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大学生的重要性,好好学习才能让学校照顾你,于是我开始在某酒友叔叔开的工厂做临时财务,工资是学校合作企业的两倍。
那个男人要回上海,我偶尔在走廊上碰见谢小鱼,她都是一个人,抱着书,低头匆匆从我身边走过。我感觉她没有那时那么美丽了,是憔悴了吗?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天,上帝也喝醉了,阴暗的走廊里就我和她两个人,面对着面,一句话不说。
谢小鱼咬咬嘴唇,还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很用力,怕她挣脱。谢小鱼忽然转过身来抡圆了对准我就是一嘴巴,我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她另一只手,她挣扎了一下毫无作用。
“放开!“谢小鱼大喊。教室里探出几个脑袋。
“你听我说!”我心里乱成一团,根本组织不好语言来面对她,“我可以放开,但你答应我不要打人。”
谢小鱼点点头,我松开手,瞬间又是一个巴掌飞了过来,我毫无防备,“啪”的一声,耳边一阵嗡响。我捂住脸,火辣辣的感觉满布全身,她的眼神中有害怕,有懊悔,但更多的是,赢得战争的洋洋得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那一刻,风把我吹回了十七岁,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解三角函数,那是一道出错的题目,有着无论怎样都无法解释的结果,是算题的人,过分执着,越陷越深,搭进青春的一切。
“再陪我两个月吧,最后两个月,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等你走了,我会忘记你的……”
我回过神,谢小鱼缴械投降,她那骄傲的眼睛被泪水淹没。最终,没有人胜利。
“不要再玩了,我累……”我沉默片刻,还是说出这样的话。
“你还爱我吗?”
“……”
“哪怕只有一点……”
“……”
“萧白朗!”
“我……”
“就算安慰我,你说你爱我!”谢小鱼说完这句话,泣不成声,紧紧地将我抱住,我的胸口感到一阵温热。
“我……答应你……”
9
我没有像飞哥一样,天天把青春挂在嘴边,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长大,跨出校门,青春就是仅剩的资本,不能挥霍,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无比。而谢小鱼的青春正是从这扇大门中出去才开始,那是我还要奋斗三十年才能看清楚的世界,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于是在我脱下青春外衣的那段日子,我和谢小鱼比从前更像一对恋人,牵手散步,甜言蜜语,可很难找回当初的感觉,那道堵在我们中间的铜墙铁壁始终没有人去揭穿。有一次,谢小鱼特开心地和我提起当初从上海跑到杭州来向她表白的那个男人,她说那是她表哥,既然是表哥和表妹就没可能在一起吧,我当即就反驳了她,并列举了古往今来各种各样的兄妹恋,比如贾宝玉和林黛玉,王语嫣和慕容复,李寻欢和林诗音,她说都是假的,而且,没有一对有好下场不是吗?
2013年秋天,我要毕业了,谢小鱼还在念大二。我们没说要分开,那段时间我们去了香格里拉,晚上我们在香格里拉的旅馆里看了一夜韩剧,她看韩剧看着看着就哭了,说女主角真傻,男人都不要她了还这么不离不弃,其实她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没有察觉而已。回去之后小白菜和阿大一起弄了散伙饭,两个人恩爱得紧,说是家里安排了工作,一起回安徽实习;杨子腾藏得太深,我那个瞎编乱造的与白富美指腹为婚的故事他给我演了出现实版的;赵大山说先稳定工作,不搞对象,瞬间对他另眼相看。那天我们喝的大醉,站成一排在谢小鱼楼下大唱情歌,唱着唱着就变成汪大叔的《生来彷徨》,抱头痛哭。
十一月中旬,我在家乡的一间报社实习,一四年一月十二号被派去香格里拉做采访,我看到当初住的那间旅馆变为一片焦土,居然有一丝庆幸。阿大准备了一年的西藏没有去成,藏地涌入太多的俗气,他们下一个目标是马尔代夫,说是等孩子三岁了再去。
我住在废墟上的帐篷里,打开手机看我曾经给谢小鱼写的那些故事,一页页地翻,像真实的经历展现在我眼前。翻到最后,还有一封没交到她手里的情书。
听新闻中心的学弟讲,谢小鱼表哥又来学校好几次,不招她待见,每次都是赶回去的。我和学弟说这种事情就不要向我汇报,都过去了。
回到镇上,有只狗从车站一直跟我到家,走了十多条街,不依不舍。姐说养它吧,都出去工作,妈一个人在家怪冷清的,我仔细一看,狗长的还不错,整天拉耸着耳朵,老在我家的被子上蹭来蹭去,我又想起小色狗,想起谢小鱼,忽然之间眼泪再也忍不住,坐在院子里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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