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已经淡出大众视野近十年了。在网上,偶尔看到有人谈起他,隔着屏幕似乎都能感觉到他们谈论余秋雨时不屑的语气。是的,现在谁要是还敢公开宣称喜欢余秋雨 ,似乎已经沦落到跟喜欢郭敬明一样的待遇。
不过,我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我很喜欢余秋雨的散文,二十多年前初次读到就很喜欢, 现在也还是很喜欢。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读到余秋雨是在初二时,那年暑假我在市图书馆里办了张借书证,然后就借到那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秋雨散文》。为什么会借这本书?因为那时余秋雨已经隐隐然有点声名鹊起之势了。我那时正是个文艺少年,一时好奇,就借了来看看。
一读之下,惊为天人,而且彻底颠覆了我对散文这种体裁的印象。以前的感觉,散文就是写景、状物、抒情、撷取点儿生活的小片断,小感悟,发点小议论,小感慨罢了。读余秋雨的散文,却觉得大,格局大,气象大,也谈的都是些很大的问题。语言气势磅礴, 如海雨天风,扑面而来……
我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本《秋雨散文》里还有一张挺精致的藏书票,上面画着骆驼走过沙漠的图案。读过这本书之后,我就成了余秋雨的铁粉。
初三时寒假,在小城里的新华书店逛,看到余秋雨的《山居笔记》,精装版,好像二十多块。那时爸妈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四百块。只好咽咽口水,不好意思找大人要钱买这么贵的书。
等到一九九九年,两千年的时候,余秋雨已经红遍全国。只说一个表现吧,那时高三, 语文老师发了一套高考模拟试卷,里面三十套试题里,以余秋雨的散文作阅读理解题材料的,就有七八篇。我刚拿到这套试卷,就把里面的余秋雨散文找出来,全读了一遍 ,还是很过瘾。
语文老师们对余秋雨如此推崇,随之而来的就是,那时大量的高考作文都开始模仿余秋雨。动辄就是排山倒海的排比句,就是一些故作深沉却又酸腐味十足的所谓历史文化的感慨。十几岁的高中生怎么可能模仿得好余秋雨呢?你没有那些游历,那些见识,那些才情,只能是东施效颦了。不过,那些模仿余秋雨的作文,好像都比较容易得高分。
不光学生如此,那时报刊杂志上也充斥余秋雨式的散文小品。我后来读到一个叫祝勇的人,感觉他也极力模仿余秋雨,可惜笔力不到,画虎不成而已。余秋雨可以说是影响了一代文风。
后面余秋雨的社会活动越来越多。参加了凤凰卫视的千禧之旅,欧洲之旅,并在电视上开课讲中华文化作了中央电视青歌赛的评委等等……书也越出越多,《文化苦旅 》《山居笔记》之后是《霜冷长河》《千年一叹》《行者无疆》《借我一生》《我等不到了》……
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有关余秋雨的争议越来越多。当年开始流行一个挖苦余秋雨的段子。说是上海警方扫黄时,在一个妓女包里发现了口红,避孕套,还有一本《文化苦旅 》。这暗含对性工作者的歧视,并进一步以这种歧视羞辱余秋雨,这并不公平。
更好玩的是,学界批评余秋雨后来也渐趋高潮,评论批评余秋雨的专著都出了两本,《余秋雨现象批判》《余秋雨现象再批判》。这在文学史上都是很罕有的现象了吧。当年余秋雨红到什么程度,也可见一斑。
有人评价说,余秋雨是过去二十年来,前后评价落差最大的一个作家,是这样的。
围绕余秋雨的争议如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总结起来,无非两方面,为文和为人。余秋雨的散文到底写得好不好,能不能算得上是一代散文大师?余秋雨的为人到底如何?他到底是个君子,还是小人?是个投机分子,还是个糊涂虫?
先说为文。王朔曾经评价过苏童写的一些游记,说苏童这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写游记还是写不过余秋雨啊!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余秋雨作为一个作家,以及他的游记散文在王朔心目中,都是有相当地位的。以王朔的文学造诣,审美眼光,以王朔那种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个性,如此看待余秋雨,则余秋雨的散文水平是不言而喻的。
具体说来,余秋雨的散文首先就好在语言造诣极高,具有独特魅力。他擅长将理性的思考用感性的语言加以表述,形象直观、气韵生动。写景则如身临其境,叙事生动,议论抒情深沉动人,有时大气磅礴,有时细腻低徊,一唱三叹,非常非常耐读。
有人诟病余秋雨的语言太过华丽、雕饰,这我是不同意的。比如在《苏东坡突围》里的这段排比 :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 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 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结果……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 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华不华丽呢?也许算华丽,但刚刚好。风格的关键就在于不要过火,华丽再向前一步, 或是平淡再后退一步,就都不好了。余秋雨最好时候的语言成熟圆融,已臻化境,可以说是现代汉语写作的典范之一。可惜盛极而衰,后面几本书的语言竟然越来越差,不复当年风采。(余的语言到达巅峰的几本书是《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千年一叹》《 行者无疆》,后面的就越来越不行了……)
余秋雨散文的第二点突破在于引进新技法。诸如像小说笔法的叙事,戏剧场景的营造, 等等,这个就不细说了。最重要的是,余秋雨开创了文化大散文的范式,开了散文新境,可以说是开宗立派的宗师级人物。
余秋雨的散文,不仅有文,有情,也有识。像在《都江堰》中 ,他是这样评价长城的:
“我以为,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长城当然也非常伟大 ……但是,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长城的数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经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工 程。它的规模从表面上看远不如长城宏大,却注定要稳稳当当地造福千年。如果说,长 城占据了辽阔的空间,那么,它却实实在在地占据了邈远的时间。长城的社会功用早已 废弛,而它至今还在为无数发众输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
在《抱愧山西》里,他这样看太平天国运动:“先是太平天国运动。我相信许多历史家还会继续热烈地歌颂这次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但似乎也应该允许我们好好谈一谈它无法淹盖的消极面吧,至少在经济问题上?事实是,这次历时十数年的暴力行动,只要是所到的城镇,几乎所有的商业活动都遭到严重破坏,店铺关门,商人逃亡,金融死滞, 城镇人民的生活无法正常进行……”
他这些观点对于当年还是初中生的我来说是震聋发聩的,在九十年代中期,能这样想问题,而且敢于表达出来的作家又有多少?
余秋雨是这样看待废墟:“我只怕,人们把所有的废墟都统统刷新、修缮和重建。不能设想,古罗马的角斗场需要重建,庞贝古城需要重建,柬埔寨的吴哥窟需要重建,玛雅文化遗址需要重建。这就像不能设想,远年的古铜器需要抛光,出土的断戟需要镀镍,宋版图书需要上塑,马王堆的汉代老太需要植皮丰胸、重施浓妆。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没有废墟的人生太累了,没有废墟的大地太挤了,掩盖废墟的举动大伪诈了。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
读了上面这段话,再想想这二十年,神州大地上轰轰烈烈的拆古建筑,建假古董的热潮,你有什么感觉?余秋雨散文对我在历史和审美上的启蒙作用,我不会忘记。
当然,余秋雨散文也不是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在就是其中存在不少文史知识方面的硬伤。沪上名编辑金文明对此专门写了本挑毛病的书,叫《石破天惊逗秋雨》,读来很有趣也很长见识。让人遗憾的是,余秋雨对这方面的指摘基本是不同意的,不过在书再版时,也会悄悄地修订其中的一些错误,这就更有趣了。
说完为文,再说为人。围绕余秋雨争议主要有,温格中石一歌写作组的问题,个人的婚姻感情问题,秋雨含泪问题,诈捐门……写作组问题在我看来,一个有文才的年轻人, 奉命写一些宣传文章而已。以他当时的年龄见识,并不需要苛责,不妨抱一种理解之同情。没害人,没整人,在那个历史阶段,就是好人了。至于发妻下堂,另结新欢,纯属私事,外人不宜置喙。含泪门不好说,诈捐门如果属实,就是严重的道德和法律问题了 。
不过,我始终认为文章是文章,人品是人品,不因人废言,也不因言废人。余秋雨为人 ,大约是可鄙的,但他的散文,尤其是最有代表性的那几本,是当代散文的巅峰之一。
余秋雨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呢?我想,他大概就是古代所谓侯方域、钱谦益之类“才子型”的人了。他才华横溢,但好像文史功底又颇不扎实。他言谈举止有大师气象,但有些所作所为又真不敢让人恭维。他炫才扬己,又顾影自怜。他红袖添香,极识时务,头脑极聪明,腰骨却略软。他张口闭口都谈的是文化,但在俗世混得风声水起名利双收……
这就是一代才子余秋雨留给我的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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